重生

    清早时分,天光正好。

    鸟儿在屋外欢快地鸣叫,爪子在粗糙的瓦片上跳动,发出阵阵摩擦的轻响。

    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小窗缝里斜斜洒入房中,正映在姜蓉脸上。

    姜蓉迷迷糊糊中拿手挡住这刺眼的阳光,随即猛地从梦中惊醒!

    入目是熟悉的大瓦屋顶和横梁。她环顾四周,这场景熟悉又陌生。窗几明亮,白墙青砖,她有多久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了。

    转目再看这旁边的绣榻箱笼,她颤抖着低头摸着身上盖着的这床被子,这不是她十几岁时亲手缝制的被褥吗?

    这一砖一瓦,摆列陈设,分明是她自家的屋子!

    她这是回家了?

    可片刻之前,她还在酒楼的后厨忙碌一天繁重冗忙的工作。她就是去通铺上打了个瞌睡,一觉醒来怎么就换了地方?

    姜蓉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脸,没有熟悉的疤痕凸起,低头看了下自己年轻白嫩的双手,她踉跄着下床摸出了铜镜。

    镜中的自己,肤白赛雪,乌发红唇,一双明媚的桃花眼熠熠生辉,脸颊还带着睡醒后的健康红晕,满是生机与活力。

    没有那交错的疤痕和无法掩盖的疲惫沧桑,是她午夜梦回也在怀念的二八年华。

    忆及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动作倏地顿住,快步走到绣榻旁,见上边未完成的绣副是她耗尽心血的春月图,姜蓉双手颤抖,轻抚着上头的纹理。

    还来得及,她收敛心神,快速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上辈子,她为贺任苦心筹划座师寿辰礼,熬了几个月完成这幅绣作,贺任因此得到座师举荐,得以去汴京进修。

    不久后她受贺任邀约去普尘寺上香,结果她浑浑噩噩遭了算计,一觉醒来竟然被上香的女香客发现她和陌生男子躺在一个被窝。

    佛门清修之地,男女不体面的私会,无疑是在挑战世俗与礼教的权威。女子的一声尖叫,在香火鼎盛的寺庙中,瞬间引来一众看客,当然,也包括她的未婚夫贺任。

    当时的她,脸色瞬间煞白。惊恐,无措,羞耻的情感顿时将她席卷,也骤然湮没了她脑中冒出的疑惑和理智。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到底是谁要这样陷害她?

    铺开盖地的指责,谩骂直指面门。人群中的贺任一反往常的温和,脸色紧绷,但还是上前用他的外褂替她遮住了最后一点自尊。

    后面她听人说起,当日还发生另几桩大事,也就将她的这点子风花雪月的绯闻轻易遮盖,只留下一些八卦之人茶余饭后偶然提起。

    贺任的理解和包容让她万分愧疚,她提出解除婚事,贺任不同意,要她回家好好休息,那件事之后她在家病了几天,再也不敢出门。

    纸终究包不住火,该来的流言终于还是来了,她羞愧之下再次向贺任提出解除婚约,贺任拒绝,她更是愧疚,几番推让之下,贺任终于还是同意了。

    从那之后,她看着贺任靠着座师欣赏进入了有名的松山学院,中举,进士,授官,平步青云。

    而她的人生逐渐陷入低谷,先是被族人以除名为由抢占房屋田舍,赶出村落,然后刺绣被毁,得罪贵人背负一身债务。

    屡次创业、寻工失败,没有亲友宗族的支持,没法再靠着刺绣的手艺生存,很快她便一贫如洗,过得很是潦倒。空有一副美貌的她,孤身处在繁华的闹市,在那些有心人的眼中,无异于稚子抱金,可以被随意玩弄打压。

    再后来,姜蓉已经不想再回忆。

    最终她沦落到毁容残疾,在异乡酒楼后厨靠着做脏活累活苟且偷生。

    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坚强,现在看来,她的坚韧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她的人生亦不过是一些人可以随意操纵的棋子。

    她自认一生积德行善,勤劳踏实。可最后恶人照样高高在上,享受荣华富贵。而她就像泥地里的蚯蚓,任人碾压,至死身上都背负着泥点。

    即使她曾经无数次解释,自己是清白的,很多人也知道她是清白的,可那又怎样,冤枉她的人比她更清楚她有多冤枉。

    世人多愚昧,爱以讹传讹,爱搬弄是非。欺软怕硬,捧高踩低已是常态。

    她的美丽、软弱,无助,就是她的原罪。当她弱小时,她的挣扎与愤怒,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看来,不过是没用的反抗,倒能逗他们一笑。

    姜蓉清楚地记得,曾经当着她的面张牙舞爪劈头盖脸一顿讽刺,骂她不守妇道的大婶,对着一位未婚先孕的小娘子是多么谄媚。

    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犯了忌讳,做了伤风败俗的事吗?他们都清楚的很,天下熙熙皆为利往,那位小娘子听着奉承话高兴了,手指缝里漏一点钱财就可以让他们高兴许久。

    而姜蓉,一个无父无母的穷鬼,无房无地,无权无势的人下人,骂她,可能能给他们提供一点“我也能压过这个人”的情绪价值罢。欺她,她也不敢抗拒,无力反驳,毕竟她一个人怎么跟她们家族斗啊。

    姜蓉嗤笑一声,擦了擦眼角的泪。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流下这么软弱的泪水。她现在获得新生,以后的日子也都会好起来的。

    姜蓉换上了一件灰蓝色交领襦裙,外搭同色褙子。她又给自己仔细的梳了个单螺髻,插上一根银簪,仔细观摩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多年轻啊,她默默感叹。

    至于脂粉装扮,她现在正是二八好年华,眉如墨黛,唇若点朱,用那些不过平白污了颜色。

    以往她见贺任都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言行举止,待人接物也多遵循贺家要求,恪守礼教,生怕惹得贺家不喜,也怕一不小心就沾染什么麻烦。

    甚至,为了讨未来婆母的欢心,在李氏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身段过于风流容易惹人非议后,自己也主动的缠上了束胸。

    除了必要的绣品交接外,她都少有出门。贺家家风严谨,一向对女子管束严格。她不忍贺任夹在中间两面为难,一直傻傻的压抑自己。

    就这样,她自己把自己放低到泥地里,还有人骂她举止放荡。

    后面出了事,有些人则更是火上添油般的诋毁她言行无状,德行有失,不守妇道。

    呵,想到上辈子自己的惨状和贺家的无限风光,姜蓉还有什么不明白。污名她背了,婚她退了,既得利益者声名大噪,娶千金登高堂步步高升。

    她姜蓉对他们掏心掏肺,他们却只想掏她的心肺。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前世积攒到现在,前世被欺凌、玩弄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这些噩梦让她痛苦又愤懑。

    现在,她想是老天开眼,祖上积德,才能让她回到了前世魂牵梦绕的十几岁。她终于有机会重新审视她的身边人,避开那些恶毒的陷阱,重新把控自己的人生。

    姜蓉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无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的褥子。

    从今往后,她要为自己而活,她要过得舒舒服服,她这样的姿色,凭什么要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藏着。

    她就是美而自知,她也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往高处爬,她也要找根高枝攀。住上那青砖大瓦房,享荣华富贵,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至于再倾尽心血为贺任铺路?做梦吧他们。

    可去他的贺任,去他的贤良淑德,三贞九烈,她,姜蓉,不管了!

    那些害她毁容残疾,让她一辈子孤苦飘零,穷困潦倒的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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