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
二十九这天清晨，顶着锁骨寒风省城里的世家望族纷纷出城上坟请祖，穿戴整齐的城门处守城的官兵也特意加添了人手防护，而象胡府、宗英府这些外来户，则焚香于户外祭拜，各家各户的请祖仪式都格外郑重。
宗英府里焚香祭拜后，陆先生借机给宝妮姐弟俩讲解风俗：“上坟请祖的时间，需在二十九日早晨。早在汉代，崔寔的《四民月令》中就有记载：‘正月之朔是为正月，躬率妻孥，洁祀祖祢……’”
陆师娘等陆先生掉完书袋，则给姐弟俩补充书本外的民俗：“腊月二十九这天人们要焚香于户外，叫天香，通常要三天。民谣称‘二十九 ，蒸馒头’，咱府上二十八就做好了发面，今天就要开始蒸馒头了。春节期间忌做蒸、炒、炸、烙等炊事，所以咱们要在年前蒸出多多的馒头。这可关乎咱府的脸面，谁家的馒头蒸得大、蒸得好，在新的一年里谁家就会蒸蒸日上！”
瑞芳含笑招呼大家去蒸馒头，宗武娘子热烈响应，庆琅高兴地跳着拍手叫唤：“蒸馒头，蒸馒头喽!”
宗武夫妇有了前头宗业夫妇的前车之鉴，是以在宗英外出游学之际选择了留在省城陪瑞芳母女过年。人多了，府里才显得热热闹闹、到处喜气洋洋的。
宝妮欢喜地看着眼前的一起。永靖十五年春节，已与她的前世完全不同：娘亲和弟弟平安健康，爹爹得知先机远在京城备考，她家来年一定会蒸蒸日上！
如今的宗英府不再是无人问津、默默无闻的小户人家，光是忙节前的年礼往来就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远的如在外省的陈家、石头村的本家、县城宗英的尊师同窗，近的如在省城里的肖家，四爷府上、胡府、省城宗英的老师及好友，每家送多少礼，哪些是该重点感谢的，哪些是要兼顾的，总之处处都得花些心思。瑞芳性格温柔，骨子里却是个要强的人，她第一次当家做主操办这些，硬是张罗着把节礼都给办齐全了，甚至还给府里的每个人都准备了大红包，周到得连帮忙的陆师娘都夸赞。
现在府里的杂事完全不用宝妮插手，放假后她清点了庆宗铺子账目，今年因有了肖府的帮扶，庆宗铺子的收益翻了几番。宗军和宗成不在，宝妮就自个做主将店里的收益做了安排，除留出三个股东的分红外，她给宗武叔和店里的伙计们都发了三倍的月银和腊肉年货。
宝妮将她那份数额不小的分红交给她娘，瑞芳没收，轻声笑道：“家中现在宽裕，以后你的钱，都自个留着攒嫁妆！”
攒嫁妆？她刚七岁好么！宝妮无语，默默将银票收回，锁在她的药材箱子里。
……
腊月里户外寒风凛凛，守城门的小兵们强打精神头送走一波赶早去上坟的，这会出入城的少了，小兵们挤缩在墙角跺脚、哈气、索罗鼻涕。
城门外步行走来一群人，老老小小上十个，看着象土里土气的乡下人。
“喂，喂，看着点！”守官坐在简易的挡风护帐里，吆喝缩在城墙角的小兵们守门。
“来活了！”小兵顿时来了神，挺起腰杆，检查从外地来进城的人，喝住：“站住！哪来的？路引呢？”
“军爷，我们是石头村来的，来找张宗成。”这群人中最为年长的男性谦恭地上前答复。
“张宗成？谁啊？”小兵纳闷，心想张宗成啥来头？
“张宗成，张宗成啊！张宗成是我兄弟，劳烦军爷帮叫他过来接，告诉他娘老子、兄弟家的来了！”男子堆起笑脸央求道。
原来是张家二房的人，一大家子老小都来了省城。打头的是二奶奶崔氏，四十五岁，已是花白了头发、微驼了背。
刚才回守兵问话的是原二房的老二张宗杰，今年二十三岁。
接着是老三张宗伟，二十一岁；老四张宗林，十八岁；小姑张宗菊，十三岁，老六张宗发，十一岁；以及老二媳妇、老三媳妇、老二家的孩子大兰、二兰、大勇、二勇，老三家的孩子大猛、二猛，老的小的共十四个人，前来省城投奔十五岁的老五张宗成！
“张宗成是谁呀？咱们该认识他吗！”小兵呵斥道，转又回头问同伴，小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张宗杰急了。他刚在城门外问过好些人，人要么取笑他，要么不理他，就是没人告诉他张宗成在哪！要是在石头村，无论谁家来了人或找什么人，全村人都知道，谁打听都不瞒着，为啥城里人待人都这般冷漠！
小兵们笑够了，伸出手指点了人头，不耐烦地道：“十四个人，八大六小，一百文钱！”他懒得细算，随口凑了个整数。
“啥？进城还收钱？这么多钱？能少点？”二房里向来家里所有的钱银都由二奶奶把持管着，二奶奶摸了摸腰间干瘪的钱袋，央求道。
“多新鲜呐，老婆子，进城的人头费还能讲价？你们的路引呢，拿出来！”
二奶奶他们钱和路引一样都拿不出来，因他们是从村里偷跑出来的。二大爷去世后，族里收走了宗英所有产业的管事权，二房此后啥也捞不到，日子渐渐过不下去了。
今年宗英媳妇提前将年礼送回了村，二房的人聚集一合计，觉得宗成都能在省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那他们也能，总比在村里受冻挨饿强吧！二奶奶被说动了，于是决定拿着宗英媳妇给的过年银子当路费，全家老小就奔省城投亲了，族里不许他们打扰宗英，那他们投奔自己儿子宗成总可以吧！
他们暗暗收拾了全部家当，偷偷雇了一辆大车，一家子好容易辗转摸到了省城的城门。现在他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腹中饥饿，哪里还有余下的钱银？
“没钱？又没路引？哪来的流民，滚！给老子滚！大过年的真是晦气！”小兵们翻脸，又推又搡往城门外赶人。
张宗杰等被这架势唬住，几个小孩子也被吓得哭了起来。二奶奶情急吼道：“你们谁敢推我！我是省衙张督尉的二嫂！”
小兵们根本不信，哄笑不已，继续赶人。
“等等！”那守官从帐中走出，大步走上前，好笑地问：“你真是张督尉的二嫂？石头村的？”
二奶奶一家猛点头！
那守官不是旁人，正是平日和张督尉极不对付的徐校尉，他对张督尉的身世很了解，知道其老家是石头村。徐校尉见对家来了一大帮子打秋风的，心下不由大乐。
大过节的，他被张督尉指派来喝着冷风守大门，心里正不痛快。没想到老天有眼，让他捡到个大乐子！碰到这等能给张督尉添堵好事。他决定这就把人给张督尉送去！说不定还能到上峰大都统处告他张督尉嫌贫爱富一状。
徐校尉以极夸张的热情，亲自领着一群穿着似叫花子的张督尉的穷亲戚，一路大张旗鼓地送到督尉府。沿途不时有好事的顽童跟着加入围观，到达督尉府时队伍变得老长，想必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张督尉此时不在府里，因他的官职担着一城的治安，越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张督尉越忙碌。
徐校尉大刺刺地将人送上门，管家德忠半天都没反应过劲来，督尉府可从没来过如此丢人、如此不上台面的亲戚，还一来一大帮！督尉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德忠打了个激灵，赶忙掏出些钱银将徐校尉打发走，命人将二房的人都引到侧门，再命人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忙完这些，大冷的天里管家出了一身的汗。关了大门，德忠亲自去内院请示四奶奶该如何处置。
四奶奶当年被年轻英俊的四爷迷了眼，铁了心低嫁，嫁人后才知嫁进穷婆家的种种不如意。人都是缺什么就在意什么，婚后的生活中她格外注重颜面，尤其是在昔日不如自己的闺蜜面前。
这会四奶奶正接待三位夫人，都是她的手帕交。几位夫人夸赞她府里收拾得干净气派，府里富足祥和，欣欣向荣的光景着实令人羡慕。
德忠进来有事要禀，四奶奶被夸得正在兴头上，显白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事你就直说吧。”
德忠硬着头皮，把老家二房的人举家来省城投亲的事说了。
四奶奶听了一呆，刚还满面的笑容滞在脸上。
四奶奶只在新婚时跟四爷回过一次石头村，一次就够她受了，当时她还是个新媳妇，吃的穿的用的就被二奶奶顺走不少。后来四爷挑中宗英过继，她又被二房讹去不少钱银，此后她恨不得当作没有那边的亲戚。没想到在老家就人憎狗嫌的一房，招呼不打一个，大过年的自己找上门来！
几位夫人见打脸来得这么快连忙起身告辞，四奶奶都能想见这几人出了门会怎么笑话她。
顾不得许多，四奶奶气急败坏地问：“二房的都来了？带着家当？”
德忠如实作答：“回禀夫人，二房的人都来了，老的小的共十四口。没有带家当，连个包裹也无，全都空着手！”
四奶奶恨得抓其案边茶杯砸在地上，茶杯落地摔得稀碎。四奶奶啐道：“真真不好脸，真真做得出来！大过年的光着手上门，打算明抢啊！我又不是他们的爹妈，白养着他们，都给我赶出去！”
“使不得！人是徐校尉送来的！刚才还有好多城里百姓跟过来，堵在门外看热闹！赶出去有损督尉府的声誉。”德忠劝道。
“那怎么办！在老家就有人说过，那二房人去过的地方，就如同蝗虫过境，凡长点草的都会被他们拔掉一层皮！玩了！……你把他们放进府了？人在哪？”
“夫人放心，小的想着府里刚刚整治一新，万事俱全，过年在即容不得闪失，便让人把他们先领去伙房的杂院侯着，后面该如何安置？”
四奶奶舒了口气。
此时伙房的管事飞跑进来报：“夫人！德管家，那帮人进了杂院就摸到伙房，把今天刚蒸好的的馒头和糖角给吃了，两大盖帘啊转眼就给造没了！还把下人们早饭用剩的半盆稀粥也给喝了……他们说是老爷嫡亲的亲戚，下人们也不敢拦……夫人，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老张家的人，找你们老爷去！这个年没法过了！他们爱咋咋地！走！叫上少爷小姐，回武府去！”四奶奶气了个倒仰，她遇事回娘家回习惯了。
德管家哪里敢拦，连忙使人去请示老爷。
杂院里，二房一家吃饱喝足。
老二张宗杰打着饱嗝道：“娘，咱们真来着了，这白面的馒头和糖角，刚来就吃上了。”
“可不！娘，这细粮面和粥，你孙子们在石头村可吃不上！”老三张宗伟附和恭维着。
二奶奶得意地剔着牙：“你们啊就是见识少，等着吧，回头你们四叔还会给咱每个人都做身新衣裳，过年总得穿身新衣吧！没准是上回宗军回村时穿的那样的绸缎呢！”
“难怪进城前娘让我们把随身的烂布包裹都扔了！”老六宗发恍然大悟。他们带来的破烂到城里根本用不上，原来四叔府上有金山银山！
……
话说四奶奶负气回到娘家，武老夫人听了骂她傻：“那可是你的家！这时候你不在府里看着守着，难道等着那帮子穷鬼把你家吃空搬空？女婿可是个要脸面的，你信不信他能把你府里存的那点家底都翻出来，贴补他们！”
四奶奶立即跳了起来，要回府：“娘，您说的是，我这就回去。”
“哥儿们眉姐儿既然带过了，就留府里住着，没的被那帮穷鬼给带坏了。你不是还有个便宜儿媳妇嘛？她可是穷鬼的亲儿媳，把人送过去让她伺候！”
四奶奶听得眼前一亮，将儿女留在娘家，自个火速打道回府。
在府门口，四奶奶正好遇到得信后回府的四爷张督尉。夫妻俩一同进府，边走边议。
张督尉因老家的人没脸，此时对四奶奶的态度俯低讨好：“夫人放心，二房的人除了宗英，他们这一房都好吃懒做、做奸耍滑，没一个好的。他们肯定是没得到族里允许偷跑出来的，等过了年我就派人把他们送回石头村！只是现在过年期间，车行店铺都关门歇业，他们无处可去，还请夫人收留他们几日。”
见丈夫有坚决送二房返乡之心，四奶奶略感欣慰，尽量想显得自己通情达理，和气地道：“他们一下子来了十四口人，一顿饭就吃掉两大盖帘的馒头，不是我不想收留，实在是人太多了，咱府里哪住得下？宗英带着宗成宗军外出游学，那边府里更宽敞一些……”
“宗英已过继到我名下，你我便是他唯一的父母！二房和他没关系！虽然私下他称呼咱们四叔四婶，可在外面，他可是尊称咱们为父亲母亲的！何况族里下过严令，不许二房骚扰宗英，族规不能破！他们就留在府里过完节，不必太讲究，挤挤住得下。”四爷一锤定音不容质疑。
四奶奶不甘心，劝道：“瑞芳在石头村和二房住了那么多年，没准她想接他们过去住呢？”
四爷心想也有这个可能，能帮着分担当然好，遂吩咐管家：“你这就请宗英媳妇过来，当面问问。等等，你再把三房的宗武和他媳妇也一起请过来。”让三房的做个见证，将来也好到族里回话。
四爷转又对四奶奶道：“他们大老远地来了，不管怎样都算客，劳烦夫人给准备顿团圆饭。再有，今年府里做的新衣，把我的你的孩子们做的新衣分出些给他们换上，不大过年的总不能穿得破衣喽嗖的！”
四奶奶勉强点点头，咬牙暗道：乡巴佬，给老娘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