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不错,那位“其他方面有些问题”、“刚来两天”的粉衣郎君,正是伽禾。

    宣平侯世子工于揣度人心,明白二皇子只要有去红玉街的行径便足够叫皇帝安心,因此借着机会捎来了殷笑。

    他料定即使崔既明会随意喊人,殷笑也断不会和他们有真的接触,因此坦然地随着她进了南风苑,等着她在此处认清其他男子的品貌,从而对自己有所改观,然而没想到……

    没想到在这地方都能遇到熟人!

    “我也不想的,真的。”伽禾真诚道,“但是妈妈说最近在和对面紫竹轩争客人,缺几个门面,我姿色不错,过来做两天,可以拿到五五的分成……她给的太多了,我本来是不想的。”

    阮钰道:“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来这里'行医问诊、寻访病例'的。”

    他在中间八个字上加了重音。

    伽禾笑容一僵,显然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里花了三万银子的事实,连忙看向殷笑,惶急慌忙地找补道:“哎不是!我们干游医的是真的缺钱——用巫医的法子治病,必然要用到中原没有的的花草虫蛇,我这身份不好回湘黔,只能叫信得过的人帮忙带材料,有的原料娇贵得很,一离开原本的气候就会冻死病死,来回一趟就得□□千起步了,真的没钱!”

    这话说得当真是坦诚至极,饶是对他一无所知的崔既明,听了都忍不住点了点头,感慨道:“嚯,真不容易啊。”

    “您看,这公子也是个明眼人,知道我们不容易。”伽禾做作地抹了把脸,又抬起头,对着阮钰补充道,“更何况,世子爷,那天我可是把我用针的本事都教给您啦!这活儿你们金陵可没人再能做,就算是当做学费,五千两——到我手上两千五百两,也不是很贵吧?”

    殷笑微微眯起眼。

    “……用针的本领?”

    伽禾:“是啊。世子去常平巷铁匠铺的那回,怕出意外,问我有没有能唬人点的法子。我就把针给了他……那东西是特制的,上面附了赤尾蝶和落霞草的汁液,还有我族不外传的锻炼工艺,只要手法用对,针飞出去时会被人的温度吸引,不容易扎歪。”

    怪道那天阮微之竟凭着几支针就拦住了顾长策,原来是伽禾的手笔。

    殷笑又问:“蒋伯真锻的?”

    伽禾拎壶倒酒的动作一滞,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别这样看我。我带来的另一位是二殿下——和我一样被圣上猜忌的倒霉鬼,可不是什么锦衣卫。”殷笑说,“本来还想明日去找你,没想到在此处……罢了,你知道蒋伯真,对吧?”

    言罢,也不等他回答,又平静道:“我知道,烈性点的殷氏人都不在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蒋伯真是那边的人。她没有死,是被锦衣卫抓了,那边确认她和荆州殷氏有关,想必还搜出了与二皇子有关的重要证物。”

    伽禾不语。

    殷笑叹了口气。

    “你不愿说,没关系。天子赐了婚给我和二殿下,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他今晚怕是不能回府,就让他在南风苑待上一晚吧……你们这儿有会弹琴的,或者唱歌跳舞的,一会儿都叫过来,阵仗大些就是,世子那块玉佩价值不止五千,够了。”她站起身,那些积压着的疲倦终于好像遮掩不住,从眉宇间泄露出来。

    “我虽然姓殷,却是由崔家人教养大的,你们明白这点,天子大约也不会忘记,”殷笑垂眼看着他,不知是在宽慰母亲留下的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不妨事的——走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和阮钰说的。

    崔既明要找个顺当离府的理由,借酒消愁虽然俗套,却是最合适的;伽禾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要挣钱,谁也拦不住他。阮钰明明也都知道,却还是因为她最后叫上自己,心中微微一动。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二皇子略一点头,随着殷笑走出房间。

    大概是她们以物抵钱的缘故,鸨母这回并没有再迎上来嘘寒问暖,这倒也遂了殷笑的意。她弯腰从门边拾起印着红梅的素伞,平静地离开了南风苑。

    夜色已经深了,该回家的人早就不在了街上,寻欢作乐的人也在红绡帐里快活,落过雨的红玉街空空荡荡,道两旁照旧灯火通明,把一切的莺吟燕舞锁在了秦楼之中。

    阮钰和她并肩而行才,沉默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夜风拂过,把罗绡吹得作响。

    殷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她和伽禾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殷氏人大多不愿认她。

    其实这很正常,因为荆楚本就是咽喉要地,那几年豪强大族叛乱频出,好不容易处理干净了,先帝却留下了疑心病,再见不得京外哪家世族独大,于是手腕一翻,不清不白地灭了殷氏,杀了再儆其余世家。

    那时宁王出征,殷笑她娘还在金陵养病,所有人都有意瞒着她,又在先帝旨意下拦了族中寄来的书信,也拦下她母族陨灭的消息。

    哪怕后来宁王四处奔走,设法替殷氏翻了案,又教原为“崔笑”的她改随母姓,那些殷氏的门人,也不可能认下身为宗室之女的她了。

    至于她本是崔家女的事实……当年的皇帝或许记得,可如今他久病缠身,老迈颓朽,抱着空悬的储位冷眼观察着一切,纵然平日里表现得亲切敦厚,心里又怎么会没有警惕呢?

    诚然一桩儿戏般的婚约算不上天大的事,可殷笑无数次在太极殿流露出不愿成家只愿立业的心,天子难道看不懂吗?

    ——他正是看出来了,才借此敲打殷笑。

    除此之外,像崔既明这样明显有机会夺嫡的皇子,天子就这样将他和殷笑绑在一起,削去他通过联姻获得朝臣助力的可能,更是尖锐无比。

    她说的“不妨事”,大约也只有伽禾那样不通朝政的人会相信了。

    “郡主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就在她漫无边际地走神时,身旁的阮钰忽然开了口。

    他微微侧过头,面容在夤夜灯火下显得近乎柔和,轻声道:“总归无事可做,过几日要不要回太学看看呢?”

    殷笑本想点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意义,于是又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寻常官宦子弟入太学为了什么,她就是为了什么,可皇帝骤然赐婚,等同于指着鼻子告诉她,朕不会给你进入前朝的机会了。既然如此,她在学舍蹉跎的七年又为了什么呢?

    她不欲多说,可阮钰好像看出来了,对着她牵起一个笑容,在昏沉的夜色里,似乎有点苍白。

    “郡主大约不会信我,不过我明白。”他很缓慢地说,“有一些人,前面是没有路的。”

    殷笑不置可否,侧耳等着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半晌,耳边却只听得见灯笼碰撞的声音。

    阮钰什么都没有再说。

    殷笑在心里回味着他的这句话,忽然有种极其荒谬的想法,觉得他或许有那么些明白。不过这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她也很平静地说:

    “以你我这样的出身,没有资格说‘看不见路’这种话。”

    “……”阮钰略略一怔,随后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坦然地回答,“你说得没错,郡主。”

    殷笑放慢了脚步。

    “大概人就是这样,”她的声音压得很极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

    阮钰明白她的意思。

    皇帝在她身上动了软刀子,害得不是殷笑切实的利益,伽禾袖手旁观,其实并不算亏待她,而赐婚给她与二殿下,单看表象,也称得上厚待了。

    因为每一个人都默认她应当成婚生子,将下半生留在后宅,所以没有人明白她为何失魂落魄。

    阮钰从前也不知道。后来他在另个世界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才逐渐明白,自己很多年前嗤之以鼻的,殷笑对于宣平侯"托生"的言论,竟然是那样一针见血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神色寡淡的侧脸,心下一时翻涌,好一阵,才把七零八碎的勇气收拢起来。

    他缓声说:“其实,郡主若不想和二殿下成婚,可以和我……”

    就在这时,歌楼赌坊间猝然窜出一道身影,奔逃到了空旷的街道上,打断了他的话。

    阮钰凝起眉。

    那人似乎极其紧张,几乎是踉跄着从夜色里跑出来,直到看到街边的灯光,才好像松了口气。

    只见她身形一缓,环顾起四周,目光扫到他们两人时,眼睛陡然一亮,随后飞奔过来,边跑边喊:

    “娘子救我!”

    声音有些沙哑,但听得出是个年轻姑娘。殷笑定睛一看,才发现跑出来的竟是个形貌不俗的少女,身上穿着烟紫流云裙,满身的佩环,一眼便知家境不差。

    她虽然面色惊惶,但浑身上下打扮都极得体,首饰没有歪斜,发型不曾散乱,就连裙摆都只沾上丁点的尘土。这样一个求救的女孩,骤然出现在深夜无人的烟花之地,实在有些奇怪。

    阮钰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和殷笑并肩,颇为客气地问:“敢问姑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急匆匆地跑出来,一眼看见了那紫衣姑娘,吓得脸色发白,高喊:“小姐,快回来!”

    那少女被她这一嗓子吓得哆嗦起来,又往殷笑身边挤了挤,脸上写满了惊惧。

    她那恐惧实在不像演的,殷笑忍不住蹙起眉,看了眼面前那丫鬟,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放缓了声音。她道:“不用害怕,我不会让她带你走的。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那女孩原本抓着殷笑的胳膊,闻言才仿佛回过神来,手下一松。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流下两行泪水。

    "我不想成婚。"她嘴唇哆嗦着,好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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