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他果然知道!

    这个念头在殷笑心中一闪而过,她狠狠咬着牙,嘴里泛起一股似有若无的铁锈味,心猛地沉下去,想:不好。

    顾长策这种人,一旦闻见点血腥味,就能寻上来撕下人身上的肉,倘若叫他抓住任何一丝把柄,不谈殷笑自己那点借力登高的私心,就宫里那几位殿下,也是每个都得喝上一壶。

    皇帝前脚病刚好,后脚就有二皇子的玄铁箭出现在刺杀现场,究竟什么居心?

    此事是不是二殿下主导另说,但这箭的导向性过于明显,分明就是冲着皇子与储君之位而设的局,可是皇帝还好好的活着,这样的揣测若是落到任何一位殿下头上——

    她心念电转,只觉得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抬起眼,蓦然和阮钰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明净又清醒,撞上她的目光后,眼皮微微一垂,似乎是看向了她渗血的伤口。

    殷笑心中一动。

    阮钰是何时学会用针的她不清楚,但此时他能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在与她作对。殷笑看懂了他的眼神,明白他在示意自己如何行动。

    她反应极快,在注意到那道视线后,当即做出了决定,阖上眼,狠狠咳嗽了一声,狠下心咬住舌尖,任凭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殷笑身形微晃,做出一副难以为继的表象。

    阮钰与她配合极佳,立即上前两步,故作无意地挡住顾长策大半视线,扶住殷笑,惊惶道:

    “郡主!”

    薛昭大半心思都放在顾长策刚才那句话上,转头一看,殷笑已经被阮钰半扶在怀里,嘴角挂血,眼睛要睁不睁,一个激灵,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要知道哪怕到现在,她“护卫郡主”的任务都是陛下亲指的,比所谓的“查案”重要得多。眼下殷笑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心里一阵发虚,连忙扔下武器,也围了过去,探头去看她伤势,大惊道:

    “我操……如是,这伤——你还能动吗?!”

    殷笑:“……”

    虽然这伤还不至于轻到没感觉,但是凭眼前两位见鬼的关怀,她觉得自己不装得严重点,似乎有些对不起这氛围。

    她想了想,一声不吭地放缓了呼吸。

    可能是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到了薛都尉,薛昭哆嗦着开始扯起自己的衣摆,终于想起要拿东西包扎伤口。

    殷笑生怕她刚包好伤口血就不流了,紧急咳嗽了两声,薛昭吓得更加紧张了,颤颤巍巍地拍了拍她的背,嘴里已经颠三倒四的开始念“南无阿弥陀佛”了。

    顾长策冷眼旁观片刻,简直要被这两人的做派迷了双眼,开始怀疑起自己了。

    ——如果不出意外,他那几剑也就只能让人受点皮外伤……吧?

    然而顾将军浑身上下最硬的还是嘴,被另外两人挤在一边,怎么看也只看见殷笑的一截衣袖,心里有些没底,踌躇片刻,余光里看见脚边有把干干净净的剑,弯腰把它拾起来了。

    这正是方才薛昭从墙上取下的那把“有些眼熟”剑。

    顾长策掂量掂量,觉得此剑够轻,很适合回光返照时拿来捅人一剑,于是相当贴心地将它扔到殷笑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扔下一句:“让你砍回来,别装了。”

    殷笑:“……”话说得真难听,但还真是准。

    她的确是装的,但只是想让顾长策没机会把那不知真假的揣测继续下去,没想到此人心理素质如此低下,不但被忽悠过去,还被忽悠得低了头。

    她那点演技能起到此等效果,薛孟安的哭丧功不可没。

    然而还没等到她开口,阮钰已先一步接道:

    “郡主失血太多,就由在下代劳吧。”

    殷笑恍惚片刻,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困惑表情,没有拦着他,反而不太走心地琢磨着:“他不会真要跟顾长策动手吧?”

    随后,她看见阮微之松开搀着她的手,弯腰捡起剑,又瞥了她手臂伤口一眼,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刺向顾长策!

    阮钰动作极快,用了不止多大的力气,剑锋刺进皮肉,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闷声。

    紧接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不太真诚的“惊慌失措”来,不紧不慢地伸手掩面,又轻飘飘道:

    “哎,在下擅自代郡主动了手,顾将军不会生气吧?”

    顾长策的确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眼他。

    阮钰恍若未觉,又道:“不过,顾将军的武艺真是高强啊。不像在下,在下只会忧心郡主的伤势。”

    殷笑道:“你们两个不一样。”

    阮钰:“是啊,顾将军毕竟在宁王府任过西席——要说起来,如今也已过了而立吧?”

    殷笑火上浇油:“年龄是有些大了,动手都不如过去利索。”

    阮钰:“郡主何必这么说,顾将军虽然年长些,到底也有些自己的优势,比如有耐心什么的——是吧,将军?”

    顾长策:“……”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脸上的漠然终于有了皲裂的迹象。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阮钰,看起来似乎想当场把世子爷手里的破剑拔下来,就地扔炉子里熔了。

    虽说是顾长策一点就着,控制不住先动的手,可是最后反倒是他受的伤最终,此时难免气力不足。

    也不知怎么地,挨了阮钰拿一下,他竟然没有再发疯寻人麻烦,只是冷冷看了眼阮钰,目光掠过他,直直地射向殷笑。

    顾长策的确是疯,且这疯很难找到由头,因此他成了皇帝手下的锦衣卫——也只能是锦衣卫。

    殷笑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眼底不起半点波澜,漠然地像在看某种物件。

    他虽然有时控制不住情绪,但毕竟也知道明哲保身。殷笑想,他既然动手伤了自己,想必也不会把“玄铁箭”的线索上报给皇帝。

    锦衣卫虽是皇帝的人,顾长策却算不上心腹。他在宣平侯世子与薛家独女的眼睛下刺伤了宁王遗女,大齐郡主,罪名必不会太小,若是风声出来,陛下绝不会逆着群臣保下他的。

    对视片刻,顾长策终于收回了视线。

    “长进了啊,郡主。”他似笑非笑地说,“居然算计起老师了?”

    殷笑脸上覆着一层寒霜,淡淡道:“我没有老师。更何况,本殿算计你一条鹰犬,又能怎么样呢?”

    “好啊,鹰犬……”顾长策冷笑一声,“你就当我是鹰犬吧。你算计得不错,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陛下。但我奉劝你一句,既然这些事我都能猜到,你最好也注意点身边——天家的事,你最好别掺和。”

    他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行了几步,又忽然回头,撂下一句:

    “要是再有下回,你就等着进太极殿吧。”

    言罢,才运起轻功,三两下消失在视野之中。

    直到这时,殷笑的心才降降落了地。

    初春的冷风从空荡荡的铺里穿过,殷笑微微打了个寒颤,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方绣着竹叶的素色的手巾递到她跟前,阮钰的脸色也不甚好看,但在她面前,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温和妥帖。他道:“郡主脸上的血……擦擦吧。”

    殷笑盯着那方手帕,恍惚了一阵,忽然想起上祀节那日,她和阮钰一同下山,阮钰拿了一块手帕不断地擦拭被她捡来的匕首……那时她想的是什么呢?嘲笑阮钰吹毛求疵,觉得可笑么?

    阮钰轻声道:“郡主?”

    殷笑有些怔忪地摇摇头。

    阮钰以为她被顾长策吓到了,垂眸叹了一声,凑到她脸边,伸出手,细细地为她擦拭起脸颊旁边沾上的鲜血。

    直到这时,殷笑才终于回过了神,下意识地按上那块素帕,想要自己动手,不知怎地,却触上了阮钰的指尖。

    她先是一怔,感觉到阮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身上尽是斑驳的血迹,乍一看几乎有些骇人。

    ……难怪顾长策走得这么容易。

    她心里并无什么触动,轻轻抵开阮钰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胡乱掸了掸裙摆的尘土,取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玄铁箭。

    那一边,薛昭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轻剑,一边擦一边嘟囔:“啧,世子爷下手还是轻了,换我来我得把那姓顾的扎成刺猬,那王八蛋……”

    却听殷笑在背后道:“孟安,你过来看看。当时你交给蒋伯真的,是这一支吗?”

    薛昭这才放下剑,“哎”了一声,转身凑过去,从殷笑手中接过那玄铁箭。

    “乌龙铁脊的制式,羽翎色泽相同……手感也差不多,倒是和我给的没什么区别。我以为伯真已经把它熔了,没想到她还留着呢。”

    殷笑不置可否,又把它收回袖中:“回府拿图纸对比一下——那剑擦干净再挂回去,别叫脏东西糟蹋了蒋伯真铸的东西。”

    薛昭原本觉得它眼熟,可是盯着那剑好一会儿,硬是没回忆起半点与它有关的东西,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老老实实地拿衣袖把剑正反擦了个干净,挂回到墙上。

    几人于是各怀心思地走出了蒋家的铁铺。

    大约是因为蒋家弟弟出了命案,被锦衣卫奉法行令,这一带几乎看不见人影。刚踏进巷子里,殷笑便感觉到外头扑面的凉风,气温竟然比昨天夜里还要凉上几分。

    这时,一件鹤氅轻飘飘地落到了她肩上,殷笑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浅檀香,转过头去,果然是阮钰。

    阮钰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笑:“郡主外衣脏了,先遮一遮吧。”

    大约是因为玄铁箭的缘故,她此时心情还不错,因此并没有驳了阮钰,反而颇为礼貌地回了一句:

    “多谢。”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又看向他,忽然发问道:“对了……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么?”

    “昨晚的事?”阮钰微微一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他道,“郡主说的是,我和你独处的时候?”

    昨晚的事情么……

    对于良家出身、尤其是他这种簪缨世家的男子来说,未婚而和女子共处一室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这事做了也就算了,可若是女子第二日提起……

    难道殷笑终于决定负责了?

    她如果说要迎娶自己的话,应当回些什么才不会显得不轻浮呢?

    若是成了婚,头胎是女儿,小字就取作“天赐”;是男孩,就叫做“阿盼”吧……啊,如果是双生子呢?

    世子爷还没想好双生子的名字,殷笑已经走出去了好几丈。她远远回过头过去,不知阮钰为何忽然驻足,有些莫名其妙道:

    “阮微之?”

    阮钰“啊”了一声,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想入非非实在有些不够端庄,连忙整顿了思绪,疾步走过去,轻声问:“郡主方才说什么?”

    殷笑道:“哦,我说昨天的事。你抱着伽禾非说自己没病,还说顾长策不是好东西,一边哭一边让我离他远点。”

    阮钰:“……?”有这回事?

    他沉吟片刻,暂且没有回应其他存疑的问题,反而颇为犀利地问道:“难道郡主觉得,顾长策是什么'好东西'吗?”

    殷笑:“……”还真是会抓重点!

    阮钰从前便不肯吃亏,没想到撞了脑袋,依然不进圈套。

    殷笑讨了个没趣,摆摆手,随口道:

    “他可不是东西……对了,我看你一个人过来了,伽禾哪儿去了?王府的马车应该就在街口,他要是还在都尉府,我叫人顺便把他捎回去。”

    “他说自己还有要事,就先离开了,在下也……嗯?”

    他脚步一顿,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

    殷笑若有所觉,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发现宁王府的马车前,竟然守着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她心中猛地一紧,未来得及开口,便看见其中一人上前两步,对她拱手行了一礼,语气生硬道:

    “郡主上车罢。陛下有要旨,派我等护送郡主回王府……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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