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不是让你带薛孟安来么?”

    “带了啊。”

    “带薛孟安。”

    “嗯,在那儿。”

    顾长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薛昭正揣着一只手,拎着都尉府门口大黄狗的一只耳朵,和它鸡同鸭讲地聊天气。

    天未转暖,大黄狗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对自己耳朵被掀起来一事很是不满,看向薛昭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顾长策:“……”

    亲军都尉府里的都是皇帝亲信,贵精不贵多,个个都是以一顶十的栋梁,薛都尉这种扶不上墙天天摸鱼的烂泥,实在是……绝无仅有。

    他一会儿还要此人帮忙打下手,生怕她消极怠工,因而也骂不太得,只能暗自翻了个白眼,伸手一指,又道:

    “你自己就算了——这两个,又是为什么带过来?”

    殷笑道:“因为你没说‘只带’薛孟安。”

    顾长策冷笑一声。

    “我没说‘只带’薛孟安,是因为就算带了别人,他们也跨不过亲军都尉府的门槛。此地为机密出,锦衣卫办案,你们还想跟着?”

    他语气虽然暴躁又不耐烦,说的却都是事实。

    距离今上重启亲军都尉府,其实也就十多年的光景,他前两年又将亲军名改为锦衣卫,精挑细选了一批身份干净、忠心得力的武将,全部输送进了亲军都尉府,履行包括侦查探案在内的种种职责。

    由于人少而职责重大,亲军都尉府几乎称得上是金陵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府衙,若非看在清源郡主的面子上,伽禾和带着幂篱的阮钰大概早就被乱棍打出去了。

    “一个底细不清的苗医,”他指了指伽禾,露出一个讥讽味十足的笑,微微一顿,又看向他身边,“还有一个带着帷帽不愿露面的‘世子爷’,你以为我会放任他们跟着?”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头野兽,想来顾将军的那头可能是炮仗成了精,看谁都不顺眼,见人就想炸上一炸,还是阴阳怪气那种。

    阮钰被他莫名刺了一句,不动声色地撩开垂帘,见殷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微微一笑,又淡淡瞥了顾长策一眼,轻声道:

    “容不容得下是将军的气度,能不能让将军容下,是在下的本事。”

    伽禾莫名其妙被排挤在外,闻言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是附和了一声:“世子是有本事的。”

    顾长策多少年不曾被这样顶撞过,闻言眼皮一跳,怒极反笑地放缓了声音,竟颇为和气地说:

    “早就听闻宣平侯世子摔错了地方,身体有恙,出行不便,没想到还能在此处遇见你——唔,想必宣平侯也不知道此时坐在世子屋中的究竟是哪位吧?”

    殷笑:“……”

    自然不知道。为了阮钰能顺利出行,卫鸿一早就被四个侍女按在镜子前上妆,足足化了两个时辰——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他甚至还在靴子里铺了三寸高的鞋垫,殷笑亲眼看着他垫的。

    阮钰道:“侯爷不知道,顾将军难道要去我家告知吗?”

    顾长策武艺超群,脾气又差,素日也就对着陛下跟几个殿下能装装样子,都尉府的同僚若是敢这么和他呛声,早就被他按在地上揍眼眶子了。

    他的嘴欠是正常发挥,阮钰却是格外喜欢与他呛声,然而此人身份不低、精神不清,身体还不怎么好,简直是站在道德制高点,顾长策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只得收了声,决定不再给自己找麻烦。

    此人翻脸如翻书,也是位难得的俊杰,把“宣平侯世子”五个字在心底翻来覆去念了个三遍之后,终于又有了容下他的气度。

    只见顾长策嘴角一弯,扯出一个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忽然又变了态度,好声好气道:

    “世子放心,自然不会。您与这位伽禾医师都是心细如发的仔细人,恰好蒋仲信——哦,就是被害者,都尉府的同僚,他值守日留宿的厢房还未仔细检查,二位既然对案子感兴趣,我叫人领你们去探查一番?”

    这位顾将军实在不愧是鹰犬界的紫微星,一旦想说人话,就能滴水不漏地把人糊弄过去。

    可是阮钰半点也不想和玩虫子的苗医一路。他有心随着殷笑一道走,于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刚想开口,顾长策便截口打断道:

    “薛昭有护卫郡主的职务在身,为防万一,只能请请郡主与我二人一同出差了。二位这里请——张海逸,出来带人!”

    都尉府的看门大黄被他吆喝得一跳,直接从地上爬起来,昂起狗头,趾高气扬地把耳朵从薛昭手里扯回来,扭着屁股离开了。

    都尉府要查的是蒋仲信的死因,尸体是在常平巷蒋家姐弟家中发现的,据仵作说,他是自杀的。

    叫薛昭过来也并非全然是为了问话,实在是都尉府这几日人手太紧,大部分人都被调派去查鸣玉山案的线索了。因为人手实在不足,派出去当皇子护卫的顾长策被喊回来主事此案,而薛昭也是被拉过来充当壮丁的。

    锦衣卫自戕,这事乍一听也算疑案,但殷笑并不是没事找事要帮忙探案,她跟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本该在薛昭手里的第二支玄铁箭,此前曾被她秘密交给蒋仲信的长姐,筑工蒋伯真检查。

    昨日顾长策离开之后,薛昭便将此事告知了她。

    “我跟蒋仲信有一阵子是值守都尉府的同期,刚好那几天我刀有点问题,打算重锻一把,他说自己亲姐是个手艺不错的铁匠,让我交给他带回去试试。”薛昭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刀,顿了一下,“后来我拿到刀,发现成品堪称绝佳,就跟蒋仲信要了他家铁匠铺的位置,亲自看看,一来二去,就跟伯真熟了。”

    殷笑道:“所以,你拿到玄铁箭的第一反应,是把那东西给了她,让她去研究?”

    薛昭“唔”了一声。

    “你那几日病得太重了,连大公主都急在了脸上,太医令也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薛昭说,“那玄铁箭实在是个烫手山芋。都尉府太忙了,我以前吃住都在预留的厢房里,那地方人多眼杂,我又不好突然回家,否则更加引人注目——把箭交给伯真,其实是想让她帮我熔了。”

    殷笑:“……”

    薛都尉不愧是鹰犬顾长策的对立面,都尉府独一无二的现世报,连思维方式都是如此清奇……这是半点不想摊上麻烦啊。

    可能是睹物思人,薛昭说到这里,没忍住,右手一抽,把沉甸甸的窄刀拔出鞘,“呛啷”一声放在了桌上。

    雪亮的刀背照出殷笑冷然的面色,她没有抬头,听见薛昭轻轻地说:

    “她不见了,多半是死了。她之前写信和我说过,那支箭处理好了,但……”

    但不知是不是真的。

    蒋家姐弟虽有一个进了亲军都尉府,但还开着铁匠铺子,甚至要从同僚里拉拢客人,分明是寒门中的寒门。

    甚至这姐弟两人都是寡言木讷的人,能惹到什么事,才能叫一个横死,一个人间蒸发呢?

    再者,薛昭说,蒋伯真几乎是金陵最好钻研的铁匠,但凡与锻铸冶炼相关,她都有向学之心。

    倘若蒋家真的是因“灭口”二字而死,是否意味着,她有可能没有听从薛昭的话,而将那支玄铁箭留下了呢?

    “无论真假,都得去看。”殷笑说,“我派去鸣玉山的人前后有已有四批,废墟附近几乎踩了个遍,没找到任何和先前那支玄铁箭有关的线索……那东西要么真的被埋得无人可见,要么就是被谁找到带走了,我们只能去找第二支。”

    薛昭讶异道:“被人带走了?”

    殷笑摇摇头:“是可能。”

    “我知道,如是,我的意思是——假若真的有人要在这事上费这么大力气,那这箭牵扯到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只多不少,而且,毫无疑问是和朝堂的事情相关。你一定要查?”

    “此事之于我,正如都尉府入门武试之于当年的你,孟安。”殷笑轻声说,“这不是危险,是机会。”

    毕竟,清源郡主从来没打算避开朝堂的党争。

    她甚至迫切地想要揭露这些复杂混乱的阴谋,因为只有如此,她才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可能,名正言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齐重文轻武,然而也只有权贵指缝里流出来的、武将里的一官半职,能交由薛昭这样的高门女子担任,至于前朝真正可以影响决策的那些人,向来都只有一类人。

    那类人从来不可能是殷笑或者薛昭。

    甚至就连在常平巷,有着高超技艺的蒋伯真,想做个寻常的铁匠谋生,门槛都比男匠高出一大截,需得靠着兄弟同僚的帮衬,才能将将糊口。

    哪怕是身为嫡长女的大公主崔惜玉,占尽了天下女子的荣光,也不过只得了皇帝首肯,能去大理寺“协理事务”,直到现在,都还要跟庶弟竞争皇储之位。

    殷笑微微垂下眼。

    正如寒门都尉自戕只有几人问津一般,对一半的人而言,这世界从来没有公平过。

    而她不想活在不公之下。

    -

    “宅邸里没有蒋仲信自杀时留下的痕迹?”

    “没有。”顾长策干脆地回答,“请仵作验完尸之后,我带人把这里全翻了一遍,除了最基本的凶器一类,其余什么都没有。”

    殷笑抬起头:“你已经查过一遍了?”

    “是,我查过了。”顾长策翻着架上的一叠模具,回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带你过来?唉,郡主,我把你带过来只是因为要护卫你,都尉府留下的都是功夫稀松二五眼的新人,要是再来一回刺客,可保不了你没事——手别乱动,太学都没结业的丫头,没指望你帮我什么。”

    大约是因为现在只有三人在场,薛昭又勉强算个自己人,顾长策不由也放松了些,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些熟稔。

    他嗓音偏低,说话带着点不知哪里的南方腔调,尾音略略上扬,听起来有点像在招猫逗狗,用阮钰的话来说,简直毫不端庄。

    不过这略显轻佻的语调也就维持了两句话的工夫,在薛昭探究的目光投来之前,顾长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看看就罢了,别把场地破坏得太明显,”他一边说一边把模具放回原处,扫了眼蒋家这间略显空旷的铁匠铺,又顺口补了一句,“大件的东西我都看过了,犄角旮旯里老鼠洞你倒是可以翻翻。”

    殷笑:“……”

    世上竟能有这么一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真是奇了。

    她好险没对着顾长策翻出白眼,嘴上并不搭理他,环顾内室,慢慢走向墙角一张不起眼的八仙桌。

    这桌子不大,桌脚也不很高,其中一只脚有些瘸了,拿削了一半的红砖头将将垫着,桌子边缘还磕了几个小缺口,寒碜得很,约莫是留给铁匠铺主吃饭用的。

    桌子下面塞着两个木质洗衣盆,其中一个里头堆着几件脏旧的衣服露出的一角布上沾满了油污。

    殷笑眉头一扬,走到侧面,伸腿把它推了出来,蹲下.身。

    盆的最上面,潦草地铺着一条不知什么皮质的围裙,一半平摊,一半乱七八糟地塞进盆里,围裙下面又是一堆乱七八糟未曾洗净的单薄短褐,越脏的越靠下,分明是主人塞进去、未曾被人翻查过的模样。

    她犹豫片刻,扭头看了眼身后,另外两位锦衣卫正各自观察着铁匠铺的墙面,无暇顾及她。

    殷笑眨眨眼,无声无息地将手探进洗衣盆里,粗略却仔细地拂过每一件衣服,在最中间的一件抱腹*的夹层里摸到了某种硬质的物品。

    “果然。”她心想。

    这时,薛昭从挂满铁器的墙面取下一把剑,“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异:“……这把剑?”

    与此同时,殷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将拿东西从缠绕的衣物里扯出来,飞速藏入自己袖中。

    那是一截细长的金属制品,前段笔直,触感凉得惊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那东西就凉得她手指一蜷。殷笑心中微定,已然有了猜测,嘴角不由勾起一个极浅的笑容。

    从发现到藏进袖里,其实也不过瞬息的时间,听到薛昭的声音,她面不改色地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顾长策抱臂站在另一边,没有看她,只问薛昭:“这剑怎么了?”

    “有些眼熟。”薛昭端详着它,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也可能是我记岔了,坊间铁匠铸的剑都差不太多。”

    “你要是觉得可疑,把它带回都尉府也无妨。”顾长策不甚在意地转过身,随口道。

    殷笑站在一边,心中还惦记着从洗衣盆里摸出的古怪金属,无心参与他们的对话,在原处充当了一时半刻的壁花,还未理出点头绪,眼皮一抬,便看见顾长策走到她跟前。

    “找到了什么?”

    他轻轻点了点殷笑袖口,缓慢,不容置喙地开了口:“拿出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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