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见到她,阮钰表现得出乎意料的镇定,只是虚虚地扫了她一眼,低头略施一礼,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看这神态,倒是和从前一样的惹人讨厌。

    “阿榕,过来。”他对着阮榕的方向敲了敲琴案,又纡尊降贵转扭过头,对旁边那排舞男比了个手势,淡淡道,“你们先退下吧。”

    舞男壮士们如获大赦,踩着小碎步鱼贯而出,路过殷笑身旁,还两眼放光地多看几眼,仿佛她跟阮钰之间真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这些人多看两眼,月底能再拿十几个铜板似的。

    殷笑:“……”

    感谢鸣玉山的岩石压住了她的腿吧,如果不是行动不便,她在阮钰开口之前就已经甩袖走人了。

    阮三小姐倒是心大得有些超然物外,半点没感知到气氛的尴尬,屁颠屁颠跑到阮钰身边,拉了一把石凳坐下,扯了扯她哥哥的袖摆,小声道:

    “阿兄,你怎么不让他们继续跳了?”

    阮钰微微侧头,仪态矜持地低声回答:“粗枝大叶,不堪侍奉。”

    殷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感觉他形容的不像是一群披红戴绿伴着《凤求凰》扭秧歌的八尺壮汉,而是几个笨手笨脚打碎花瓶的婢女。

    不过她并不很擅长多管闲事,因而也并不在意阮微之请不请她进厅、有没有人端茶递水,想了想,还是没有先提那莫名其妙的“嫁妆单子”,看向阮钰,勉强压下心里种种异样,面无表情道:

    “既然世子看我到来并不惊讶,应当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七日前,你我在鸣玉山的那处洞窟……”

    听她提到这事,阮钰愣了一下,略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轻声道:“这样的事,你就要在这里说吗?”

    “……嗯?”殷笑不知所以地看了眼他,“不在这里,那要在哪里说?”

    阮钰眼睫一颤,耳根附近莫名其妙泛出点薄红,欲说还休地低下头,殷笑看见他跟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三小姐私语了几句,拍了拍她的肩,目送着阮榕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庭院。

    随后,他才像是整理好心态,走上前两步,在四个丫头八只眼睛茫然的注视下,神态自若地扶上殷笑轮椅的把手,从善如流地推着她向屋内走去。

    殷笑:……?

    什么毛病?

    谁让他推的?

    而且他居然上手敢自己推她的轮椅?

    天知道以她们两人的关系,阮钰在学舍看见贴着自己的讲义的墙都要绕道走远,遑论此时不请自来地推她轮椅!

    殷笑深觉此人今日有些不太正常,然而目光一转,到底还是摆了摆手,没有让几个侍女跟上来。

    有些事,暂时不宜叫旁人听到。

    自鸣玉山事发已有七天,大公主说大理寺和锦衣卫都在搜查,然而线索似乎廖廖。敢在祓禊祭礼那样盛大的仪式下安排人动手而不被发现,主使者必定心思缜密,又怎可能刻意让她们看到那玄铁箭?

    再者,羽林卫的玄铁箭工艺复杂,造价不菲,绝非常人所能仿制,而这世上,能近距离看到二皇子亲兵、又有本事复刻出他们武器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当日看清铁箭的只有她跟阮微之,就连薛昭都未必全然清楚,也不知那人是以何手段收的尾……总之,在查到更进一步的线索前,此事最好只有她和阮钰二人知晓。

    先让侍女在庭中候上片刻吧。

    待阮钰把她推进书房,殷笑的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一扫书房,看见他桌上很是精心拿瓷瓶插了几支胭脂水色的垂丝海棠,粉粉嫩嫩,颇为打眼,眼皮不由一跳,到底没忍住,嘴贱了一句:

    “世子真是情趣高雅,书房的海棠花也这样娇嫩。”

    心中道:“矫情精。”

    然而平日伶牙俐齿的宣平侯世子今日却像哑了火,听到她这声不阴不阳的恭维,竟一句讥讽也没有,只是拢了拢衣领,难得低眉顺眼地说:“郡主喜欢,微之不胜荣幸。”

    然而眉眼是低垂的,语气仿佛是阴阳怪气的。

    殷笑被他“微之”的这一声自称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疑心他是大难不死后换了个方式来膈应自己,然而又想起这“大难不死”的“难”,有他帮忙挡了两遭,一时也尖锐不太起来,只得把这话题扔到脑后,开门见山道:

    “你既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应当对此有些想法吧?那天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细看,你收起来的那支玄铁箭,眼下还在身边么?”

    阮钰先是一怔,沉默片刻,方说:“记不清了。”

    殷笑:“什么?”

    “郡主应也知道,阮钰在鸣玉山受了些伤,虽然并无大碍,但记忆仍有些缺失。”他说,“关于玄铁箭的外观、下落等事,我几日前高热,隐隐约约有了些印象,便叫人拿了纸笔记下,目下……”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看向殷笑。

    殷笑拧起眉。

    玄铁箭事关鸣玉山的刺杀案,她虽然刚苏醒不久,只跟大殿下有过交流,却也看得出来,幕后主使所图不小,想必背后也要得数十条人命。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这么个机会,等着一个旁人如履薄冰、而她无可畏惮的机会,能让自己跻身前朝。

    思及此处,她略定了神思,又问:“你记下的东西呢?”

    阮钰摇摇头。

    “因着是神志不清时以炭笔所记,写完我也未让人收好,因而……一时是找不到了,或许已经被当做杂物处理掉了。”

    殷笑心中一沉,还未来得及追问,便见宣平侯世子若无其事地一理衣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此事若是对郡主很重要,您也可以略等一等,待在下回忆起来,一切便课迎刃而解。”

    殷笑眼皮一跳:“你要怎么才能回忆起来?”

    阮钰微笑道:“医师说,最好是相熟者与之时常交流,久而久之便可忆起往事了。”

    殷笑:“……”

    总觉得好像图穷匕见了,是错觉么?

    她想了想,真诚地提议道:“那你这几个月都不必去太学了,侯府里的人都和你相熟,你呆在家里,一定能早日康复的。”

    阮钰:“……”

    宣平侯世子七窍玲珑,与人交际一向是无往不利,莫说金陵城那些迟钝不解世事的纨绔娘子,就算是世家深闺里最细腻敏感的公子,也总是能依着他想要的方向行事。阮钰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棒槌,暗示到这个地步都一无所觉!

    他勉强压下对自己的怀疑,又道:“恕在下冒昧,想先确认一下,郡主,您真的是为了鸣玉山那天、你我在洞窟的事情而来的吗?”

    “那是自然,”殷笑微微扬起眉,“今晨大殿下也与我有过交流,说陛下也已派了锦衣卫去探查。”

    “探查什么……家世清白么?”

    阮钰脸色微变,脸颊有些泛红:“其实,郡主若需要说的话,我可和母父商量,让她们直接整理好交与殿下。”

    ……看来郡主只是感情略显迟钝,处事还是颇为可靠的,就这么一时半会的工夫,已经打算交换庚帖了。

    阮钰略略放下一颗心,暗道:“不愧是我相中的郡主,果真卓尔不群。”

    可惜“卓尔不群的郡主”半点没同他想到一处去,连看都没看他,还垂着眼皮沉思着。

    “整理好交与我?”她微微蹙眉,有些迟疑地抬起头,踌躇片刻,又问,“宣平侯的权势已至如此地步,朝中所有官员的信息都能整理出来么?”

    阮钰也愣住了:“你要朝中所有官员的?”

    他顿了顿,像是觉得这话太过唐突,略略一顿,又轻声细语道:“可是诸如薛大将军家,只有独女而无男子,这你也要……”

    “这和男子女子有什么关系?”殷笑眉头一扬,对他的犹疑感到不解,微微加重了语气,“既然要查,当然是一起查。”

    她心里计较得很清楚,倘若阮学本当真如他所说手眼通天,能把所有官员派系行踪都整理出来,对查清鸣玉山刺杀案当然是再好不过,官员擅权一事,倒是可日后再解决。

    只见阮钰面色微变,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她身上转了一转,手指微微蜷起,指节泛起淡淡的青色,可再一细看,又是平日那喜怒不形于色,风度翩翩的斯文模样。

    随后,他又轻声问:“那你打算要几房?”

    “什么几房?”殷笑莫名其妙,愣是没从他平静脸色上瞅出什么来。

    她生生反应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他说了句什么话,忍不住倒抽了一口绵长的凉气。

    “阮微之,你你什么意思?!”

    郡主殿下甚至给他吓出了结巴!

    殷笑忽然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这位大爷可能不是“貌似有病”,而是真的,在鸣玉山,把脑子摔出问题了。

    她哪怕迟钝成宁王府花园里的一块榆木,也不至于真的认为阮微之的“你要几房”是问她要查几家人!

    再一思索,那个黄得晃眼的迎春花护卫、穿着粉裙子搔首弄姿的壮汉舞男,以及桌上那瓶娇嫩欲滴的海棠花,不出意外,都是他脑袋摔坏的杰作。

    殷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他和自己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顿时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她紧紧靠在轮椅上,抬头看着阮钰仿佛有些生气的脸,有那么一时半刻,怀疑自己还被压在鸣玉山的碎石下面,从醒来到现在,都是自己神志不清时的一场梦。

    然而十分遗憾,这只是她的美好想象。

    阮钰平静地看着她,尽管神色如常,殷笑却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悔教妻室觅封侯”七个字。

    下一刻,他轻声道:

    “郡主,女男授受不亲。那日你我在洞窟独处整整半日,已是大逆不道;你我同历鸣玉山坍塌,亦算同生共死。阮钰世家出身,清白都落在你手里,不敢与人谈论。今日的嫁妆礼单也送进宁王府中了——难道郡主不打算负责吗?”

    “……”

    果然如此。

    事已至此,殷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把他送进太极殿,好让她那对阮微之赞不绝口的皇帝叔父看一眼——不过她很快压下了这纷杂的思绪,勉强周旋道:“这事……你爹知道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将手搭在轮椅上,奋力将自己向后推。

    就阮微之眼下这精神状态,她简直怀疑此人下一秒就会因为观念不合抄起桌上的花瓶,给自己脑袋来上一家伙。

    然而阮微之见鬼似的敏锐,不知怎么发现了她手上的动作,轻飘飘地拂开她按在轮椅上的手,居高临下地看了半刻,忽然弯下腰,将脸凑近了她。

    一股清浅的檀香倏地包裹了她,殷笑看见他的鼻尖快要抵上自己的,只能将头向后仰了仰,极力避开他温热的呼吸。

    眼前的人慢悠悠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了一扇,在面颊上投射出一层浅淡的阴影。

    “郡主要对我负责吗?”他说,“如果您要负责,母亲和父亲自然会知道的。”

    他这张脸凑得实在太近,殷笑下意识地反问道:

    "不在乎我要几房了?"

    这时候,书房紧闭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木门不知被什么碰开了。

    殷笑扭过头,定睛一看,眼尾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素来镇定的脸上翩然升起一片鲜亮清新的翠绿色。她沉默着转回头去,险些和阮钰的鼻尖撞上。

    她一把推开阮钰,没推动,只能咬牙切齿地再推一把,低声道:“阮微之、退开!”

    阮钰这才满脸无辜地让开一步。

    ——然而已经迟了。

    只见四尺高的阮二小姐强势归来,一把把门推开,又让出一步,露出身后的宣平侯与皇帝。

    只见阮榕喜气洋洋地喊道:

    “阿兄,你不是要请爹来吗?陛下刚和爹聊完,听说郡主也在,就一起来啦!”

    崔麟摸了摸胡须,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一身素衣的阮钰,仿佛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喜气洋洋地说:

    “啊哟,朕来得不巧咯——你们刚才聊什么呢,什么几房?”

    他想了想,又颇为贴心地补了一句:

    "不然朕先走,你俩继续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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