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梦

    “你长大了,小灵儿。”她抬起胳膊,拍了拍床沿说,“让娘看看你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殷灵没有坐在床沿,而是跪在了踏上。她用手拨开纱帐,将脸凑过去,殷灵拖着她的手,拂过她脸的每一个地方。

    “长的真好看,比娘还要好看。”

    殷灵带她拂过眼睛的时候,听见她说:“你这双眼睛,像极了你父亲。”

    她抽回了手,抬头望着纱帐上方的螺旋,开口道:“我这一生,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殷琮。”

    “殷琮爱我,疼我,但我对他只有亏欠与愧疚。我看着他对你那样好,看着你像其他孩童一样快乐成长,我便想,如果我先遇见的是他,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转回头,看着殷灵,摇了摇头:“可这世间本就没有如果。”

    “为他延续香火,是我想到补偿他最好的办法。”她继续说:“我试过对他敞开心扉,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的心里装的都是你爹。”

    “再后来,就是他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没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突然抓住殷灵的手腕,眼角划过一滴泪:“小灵儿,阿娘对不起你,阿娘没给你应该有的母爱,你从小都是自己一个人玩耍,一个人吃饭,你告诉阿娘,你恨我吗?恨我不陪在你身边,同你一起长大吗?”

    殷灵摇摇头,眼泪直掉:“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恨过你。”

    “那便好,那便好……”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殷灵的手背上,她低下头去看,是血,鲜红的血。

    殷灵怕极了,她不敢再去看阿娘,她怕看到的是阿娘满嘴的血。

    “阿娘,我……我去请郎中给你看病。”

    她死死抓着殷灵的手腕,开口道:“别走,阿娘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同你讲。”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锦囊放在殷灵手心,“你爹叫姚衡,是勿忘山上清宗的掌门。”

    “若是可以,你把这个给他,再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殷灵一怔,错愕地抬头看向床上的人。她眼角流着泪,嘴里都是血,眼里的执着渐渐淡去,死死抓着殷灵手腕的手也松开了,她像是解脱了,嘴角勾出一抹笑,双眼慢慢闭了起来。

    “阿娘,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遇见父亲了,是他救了我,也是他悉心培育我修炼,我现在可强了,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我带你回上清宗,我带你去找父亲,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殷灵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她感受着怀里的人慢慢变得僵硬,变得冰冷,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阿娘,可你不知道,父亲他已成家,还有了个女儿。

    父亲很爱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就不给月亮。

    而我这个女儿,恐怕他早就忘了。

    如果你走了,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殷灵就这样抱着她跪了一夜。

    当阳光透过房梁的屋顶照在她脸上时,她才有一丝知觉。

    殷灵把她放回床上,捡起地上的锦囊,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可她觉得有些刺眼。

    她在离道观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空地,这里长了许多的杂草和野花,殷灵蹲下身子开始徒手挖泥。

    从清晨挖到黄昏,一个半大的坑洞才终于成型。

    她回到了破旧的道观,简单的用水冲了一下手上的泥渍,原本娇嫩白皙的手现在却满是伤痕,指甲盖里也都是泥巴。

    她把湿润的手随便在青衣上擦了擦,从床上抱起死去的阿娘。

    八月的天最是炎热,尸体在屋里晾了大半日,隐隐有些发臭。

    可殷灵却不嫌弃,一直把尸体从道观抱到那片空地上。

    她将阿娘放进坑洞里,拿出贴身的丝帊去擦阿娘嘴边的血迹,动作轻柔。

    “你从前最爱美,如今走了也要体体面面的走。”

    把血迹擦完之后,殷灵褪下手腕上的玉镯,放在她身旁。

    “这是父亲收我入门时给我的拜师礼。”殷灵望着尸体说:“我怕你一个人太孤单,给你做个念想。”

    她摸着阿娘的眉眼,目光缱绻,“阿娘,希望你下辈子一生健康顺遂,平安喜乐。”

    殷灵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开始填土,等她搭好衣冠琢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她拿起一旁的木板插在土里,咬破手指在上面写字。

    ——吾爱母林琼莲之墓

    殷灵写完后就靠着木板坐下,她仰起头开始看星星。

    她说:“我曾听师弟说过,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护佑它生前最爱之人。”

    “所以,你会变成星星,庇佑着我吗?”

    殷灵想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盛夏,也是这样的夜晚,她同阿娘在院在里乘凉看星星。

    那时候她还小,总是追着阿娘问她和父亲是怎么相遇的。

    阿娘抵不过她,便同她讲起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她说:“那天我上山采药,遇到了土匪,他们要强迫我,我不肯,便一直跑,可能是运气不好,我跑到了悬崖边。”

    “我想着宁愿从这里跳下去也不要落入他们的手里,就当我准备跳的时候,你爹出现了。”

    我哇了一声,闪着眼睛问道:“父亲来英雄救美了吗?”

    阿娘笑了声,继续说:“是啊,你爹救了我,可他身上也有很严重的伤。我把带回了家里,为他疗伤,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他的伤势有所好转,原以为他会离开这,可他说他爱上了我。而我心里也早已有了他。”

    “没过几天我们就成了亲,拜了天地。”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就是你来到了我们身边。”

    我眨巴着眼,一副了然的样子:“原来我是这样来的啊。”

    “不然你以为你是这样来的?”

    我指了指阿娘挂在衣裙上的锦囊,道:“我以为我是它变出来的。”

    阿娘拍了一下我的头,语气颇为无奈:“看来我是生了个傻女儿。”

    “那是因为那天阿娘对着锦囊说在看父亲,我自然会以为自己是个小锦囊妖。”

    我努努嘴,有些生气。

    阿娘把我搂进怀里,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好啦,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小灵儿。”

    后来我们继续看星星,直到我在阿娘怀里睡着了,才回屋休息。

    殷灵把头靠在木板上,说:“阿娘,我永远都是你的小灵儿。”

    眼前的繁星一点点消散,周围的东西也消失不见,殷灵没有动,她知道梦境快破了。

    她抬手摸了摸那块木板,轻声道:“再见了,阿娘。”

    *

    殷灵又回到了湖底,她撑着祭坛站起来,身边的魔鹿已经没了踪影。

    既然祟气已经处理完,就没必要多留了。

    她召出离沁御剑回了上清宗。

    殷灵回到洞府就发现李唯澄还没走,他正抓着茶杯把玩着,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看了殷灵一眼。

    李唯澄丢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走到殷灵身边道:“师姐怎么才回来,是那祟气很难缠吗?”

    殷灵摇摇头说:“没有,只不过是一只鹿在作祟。”

    “鹿?”

    殷灵嗯了一声,将事情从头到尾讲给李唯澄听,唯独没有提起那场梦。

    “长着琉璃角的鹿,不会是那妖肆的妖王吧。”

    殷灵听他这样说,有些疑惑:“妖肆的妖王?”

    李唯澄说:“传说那妖肆的妖王本体就是一条长着琉璃角的鹿,只不过那妖王在九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上就已经身陨,如今怎么又现世了?”

    殷灵摇摇头,她对这些事一概不知,问她等于问空气。

    “算了,我还是将此时禀报给师傅吧。”

    李唯澄同殷灵告别,离开了洞府。

    师傅?现在来说……应该是父亲了。

    殷灵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只锦囊,细细摩挲着。

    说来也奇怪,梦境都已经破了,可这锦囊竟然没同那些东西一起消失,还被殷灵给带了出来。

    锦囊白底绿样,上面绣着墨竹,栩栩如生,可惜时间太长,都有些皱了。

    殷灵打开它,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两捆绑在一起的青丝和一张纸条。她展开纸条,看清了上面的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殷灵叹了口气,把东西收起来再放回锦囊。

    有时间得去找师傅好好谈谈了。

    *

    妖肆——妖王殿

    殿里灯火通明,顶着琉璃角的鹿盘旋在最上方的王座,底下跪着乌泱泱的人。

    跪在最前面的妖将开口说话。

    “王上,您何不把那坏事的女修给杀了?”

    “蠢货。”妖鹿站起身往下走,停在他面前说:“说你蠢还不相信。”

    他抬起一只蹄子就踹翻了妖将,妖将飞出去老远,撞在柱子上,一口老命险些没了。

    “本王还有一魄未归,若这时动用术法,只怕也未能取她性命。”妖鹿又回到了王座上,他将踹人的蹄子在地毯上擦了擦,继续说:“她既入了无序梦境,想出来恐怕也得过个几千……。”

    妖鹿嘴边的话一滞,因为他感受到无序梦境正在破碎,他召出来一看,果然,要是晚一步恐怕就变成粉末了。

    要是常人也真是要在里面呆上个几千年的,这几千里会一直重复循环他记忆里最绝望的时候。

    可殷灵不一样,她没过一段记忆,所以一开始她只是她那段记忆的过客,是虚体,后来她恢复了记忆,才变成实体。而原本的那段记忆的主人,也就是年幼的她恐怕早就被师傅捡回上清宗了。

    他将无序梦境丢给站在王座旁的大祭司说:“修好它。”

    “是。”祭祀领命退下。

    妖鹿气的牙痒,他好好的一个法宝竟然被那个人修给弄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他还没恢复好,不然早就杀了她泄愤了。

    “王上,还有一劫历完,您就可以恢复人身,重回巅峰了啊。”又一个跪在底下的妖将开口说话。

    “等您历完劫回来再去杀了那女修也不迟。”

    妖鹿点点头,道:“你比那蠢货聪明多了,既如此,此次历劫在什么时候?”

    “回王上,在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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