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和无师遇到苏烬兄妹的时候，是他们俩从家里逃出来两个月之后。

    凤临误吃了无师继母给他准备的那碗有毒的汤，凤临中毒之后，无师慌忙地去找他父亲求救。但是无师的父亲只在乎家门声誉，不准许妻子毒害前妻之子这种事传出去，所以宁愿凤临无辜死掉，也不愿意叫大夫来。

    无师在愤怒和绝望中刺伤了他的父亲，在全家一片混乱之中，背起凤临逃了出来。

    他们不敢在家乡停留，一直往着每天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幸而凤临当时并没有全部喝完，以及毒发之后喝了很多水催吐洗胃，中毒并不深。

    但是余毒却并没有清除，离家之后的两个月他们既没有找到过大夫，也没有足够的食物维持身体所需，凤临越来越虚弱。

    无师无法向凤临表达自己的愧疚和难受，只能紧靠着越来越弱，体温越来越冷的凤临，沉默不言。

    他甚至不敢去找食物，生怕自己一个转身，凤临就没了。

    但他又不得不出去，否则他和凤临都只能饿死。

    凤临强打着精神安慰他：“少爷我没事，你去吧，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那天下着雨，无师不敢走太远，找到一片田地，挖出了两个萝卜便往回跑。等他回到和凤临停留的破庙的时候，却看到里面多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比他们大一点的少年，和一个比他们小一点的女童。

    少年蹲在凤临的面前，凤临歪头露出脸来，却是一口污血吐在了地上。

    无师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凤临吐血，狂怒地大喊一声，冲上去将苏烬推开，捡起地上的柴棍，朝着苏烬和他妹妹一顿疯狂地挥打，一边打，还一边愤怒地大喊。

    苏烬那时尽管身上还是有点功夫，但是面对无师的一顿暴怒，竟然无法还手，一边护着妹妹，一边退后到门外去。

    这个时候，缓过来的凤临才朝着无师喊：“少爷……”

    听到凤临的声音，无师才找回自己的神志，转身就朝凤临跑过去，扶起他，眼含泪水，不知所措。

    凤临喘着气跟他说：“我没事，他们是在救我。”

    无师这才看到凤临苍白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苏烬揽着妹妹，紧贴在漏雨的屋檐下，面露无奈地看着无师。

    无师这才知道自己打错了人，于是飞快地朝他跑过去。

    苏烬还以为他又要打人，赶紧当着妹妹退后一步。

    可无师却是扑到他面前对他跪下，连连磕头，对苏烬央求地说：“救他。”

    苏烬兄妹，也就这样将凤临和无师带回了医庐。

    灰雀老人第一眼看到凤临的时候，就对苏烬生气说：“这明显活不长的玩意儿你给我带回来干什么？”

    苏烬缠着那个性格怪异的老头，对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老头不屑地说：“那我救的人能帮我登天了，不差这一个。”

    “你不救那就会下十八层地狱！”

    “那就拿我那浮屠去抵，也不差这十八层！”

    那是一个固执任性的小老头，但是，他医术高超。他立下许多奇奇怪怪的治病规矩，像其中一条就是，明显没救的人，他绝对不会浪费力气。

    无师似乎看到最后的希望即将变成绝望，在他们面前跪下使劲地磕头，他不善言辞，只将自己的额头磕得乌青破血。

    然而老人将门一关，视而不见。

    苏烬却还年轻，那时他甚至年幼，尽管也心硬，但道行却还不够，跟无师笑着说：“他不救我救。保不了他长命百岁，但我尽量让他在这世上多活几天。”

    凤临在最初的时候，一直认为苏烬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是因为无师苦苦的哀求，打动了他年少柔软的内心。

    但自他之后，却没发现苏烬对其他人任何人心软过，也再没有像救他一样，倾心尽力地救过别人。

    那时凤临才发现，其实苏烬从来都不是一个博爱的人，他甚至并没有那么热爱治病医人。他对别人痛苦的冷漠，甚至比时凌霄都还要冷漠一点。

    而凤临，就像一个幸运儿，在苏烬短暂的一生中，得到了他临时起意一般的善良。

    灰雀老人不想接纳凤临，苏烬就将凤临和无师安排在了医庐外的一个茅草屋里，带着时凌霄和苏樱竹给他们送温暖，时凌霄的衣服，苏樱竹的被子，还有苏烬手艺非常差劲的食物。

    不过两个月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凤临和无师俩可怜小孩，感觉这世上没有比苏烬做的更好吃的东西。

    苏樱竹彼时已经有八岁，只比凤临小两岁，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板着一张小脸，表情很严肃地样子盯着凤临，让人很容易误会她是不是舍不得递上来的那床小被子。

    但是当凤临抬眼朝她看去时，小姑娘眼里的担忧和关怀瞬间温暖了凤临的心，感激地跟她说谢谢。

    小姑娘只板着脸摇了摇头。

    彼时的时凌霄也已经在医庐好几年，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大的，比苏烬都还大一岁，显得非常沉稳。他比苏烬更有大仁，但是却也比苏烬更看得懂现实，作为同样是被苏烬救助过的人，他无法阻止苏烬对凤临施以援手，但是却还是跟苏烬说：“我们救不了他多久。”

    苏烬笑笑说：“能救多久就救多久。”

    他给凤临治病的药，是从灰雀老人的药罐里偷偷地拿来的，每当被老人发现，便是一顿鸡飞狗跳：“你又拿我药！那药好来的啊？”“你不要乱拿！这对他没用！”

    但最终都会被苏烬嘻嘻哈哈地得逞。

    老人尽管会对一些不想治疗的人不予理睬，但是他对苏烬却是极度宠溺，就算苏烬拿他的药也不追求，还拐弯抹角地教他怎么用药，怎么治疗，再加上苏烬自己的天赋，凤临的身体很快就有了明显的好转。

    但好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再无起色。显然，凤临的身体已经伤损到了无可修复的地步，他今后就算还能活下去，此生也定然离汤药不坠。

    时凌霄也就是预料到了这里，他们没有那个能力还他一个健康的身体，也同样没有足够的药物，来支撑他后续的疗养。

    但苏烬还是没有放弃他们俩，甚至让他们自己选择，想要离开也可以，想要留下也可以。

    这又是苏烬的另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就算当初时凌霄，在病好之后也是被立即赶走，然后在医庐外守了很久才被允许留下的。

    时凌霄忍不住的都有些嫉妒，询问苏烬为什么要收留他们？

    苏烬还是随性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还以为他活不了几天，就想着送佛送到西呗，谁知道他竟然能活这么久？”

    时凌霄知道他没说真话，但又觉得那的确像是苏烬能做出来的事。

    他就像一个天真的人，像一个只顾今日有酒今日醉，不顾明朝在何处的浪荡子，有着潇洒的性格，和并不多的助人为乐。

    时凌霄也就接受了，也许他收留凤临和无师，真的只是一次无意间的善意。

    他还给他们俩起了新名字。

    一个取名叫凤临，一个叫无师。

    苏烬还对他们俩说：“凤临是男孩名哦，不是女孩名。至于顾大少爷你，连原名原姓都不想要，那无异于欺师灭祖了，暂且就叫无师，等你哪天想好了，给自己找个姓就行。”

    这两个名字，让时凌霄和苏樱竹实在无法说出赞美的话来。

    但是被收留的两个小孩却感恩戴德。

    凤临从小没有姓名，只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三，所以被收养他的叔叔和婶子叫小三子，只有少爷会叫他三郎，但是少爷没有想过给他取名字，凤临是他的第一个额名字。

    无师也一样接纳了这个不像名字的名字，苏烬救了凤临，对他来说无异于也是救了自己，他对苏烬一样怀着无比的感恩和敬仰。

    为了能够留下来，无师非常勤奋努力地在医庐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事，帮苏樱竹洗衣做饭，帮时凌霄劈柴垦地，帮苏烬煎药切药，赶集的日子，也会帮灰雀老人背着药去集市上卖。

    苏烬就好像找到了自己接纳他们的重要理由：“看，无师多能干，一个人就能干好几个人的活！他们是靠自己本事留下来的！”

    灰雀老人尽管对无师的勤劳与能干十分满意，但就是不肯承认，嫌弃地说：“他一个人也能吃好几个人的饭。”

    苏烬反驳：“哪有好几个人？顶多两个人。凤临不是刚好吃不得嘛，无师吃得也不过是他的那一份，还不是两个人吃的两个人的量！”

    “那他吃的药呢？不算账啦？”

    苏烬就无言以对了，就开始耍赖，拉着老人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老人直朝他说：“滚滚滚！”

    等老人被苏烬说走了，他拍拍衣摆上的灰，对一边一动不动的妹妹说：“你怎么都不帮我？白长这么可爱的一张脸了，派不上用场！”

    妹妹板着一张小脸，无语地看着哥哥，转身走开，比起幼稚的哥哥，她觉得凌霄哥都比哥哥可靠多了！

    然而这样的苏烬，却跟时凌霄有一个远大的理想。

    时凌霄出身贫寒，幼年时父亲重病，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庸医，庸医治不好病，便说药引难寻，需要冬日里的蝉蜕，夏日里的雪。

    时凌霄不懂，但为了救父亲，他典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最后到卖身换药，可最终还是没能挽回他父亲。

    他在被卖的那户人家里吃了不少苦头，最终也生病了。但主人家却不肯给他治，将他从家里扔了出来，他竭力求生，被苏樱竹偶遇发现，兄妹俩才将他带回了医庐。

    年少的经历让他痛恨庸医，希望可以学医救世。还用自己的真诚说服了苏烬，让苏烬答应跟他一起，去完成这个远大的理想，让天下的穷苦人，都可以不受病痛折磨，有病可医，有药可用。

    这是一个崇高，甚至伟大的理想，年少的凤临听到的时候，只有无比的感动和惊叹，发自内心地支持他们，而且他也由心地相信，他们绝对能够做到的。

    只有人生阅历丰富的老人灰雀在嘲笑，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苏烬一脸坦然甚至悠然地说：“那当然了，谁不是蹦跶过后才知道天高地厚的？”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那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没听？”

    凤临后来才知道，灰雀老人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进入过皇宫，给皇上治病。但是后来出了错，于是被赶出了皇宫，从此隐姓埋名，也治病医人，但却不问世事。

    苏烬当然可以理所当然地说老人是因为吃过了一次亏，从而开始害怕，甚至还可以对老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世事艰难，那么定然也会小心谨慎，不会步他老人家的后尘。

    老人阻止不了他们俩离开。

    几年之后，苏烬十七岁，时凌霄十八岁，一起离开了医庐，前往了圣川。

    当他们建立起理想之后，就一直在想，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出发。

    时凌霄认为，应该去繁华的地方奋斗，那里有天下的高楼，只要攀登上了高楼，那么他们就能站在天下的最高点。

    然而苏烬却盯上了圣川。

    圣川因为是前朝旧都，百年来，风头早就被尚都盖过，最近的一次闻名天下，还是因为一个叫镜池树的女子。

    苏烬对此只有一句感慨：“十六岁，第九层，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因为镜花水月的普及与易学，他们都接触过镜花水月，也了解过镜花水月易学难精，然而却有一个少女登峰造极了，不得不让人惊叹。

    但他选择圣川，并非为了镜池树，而是因为圣川得天独厚的药田种植。

    一百年前的一场瘟疫，让圣川有了一百年的药材种植历史，甚至还有仁济堂这样一个悠久地药馆，苏烬觉得，这里将会是他们最好的起点。

    时凌霄却忧虑：“但是圣川什么都没有，就是仁济堂都差点倒闭过，我们在那里什么都要从头开始。”

    苏烬却很自信地说：“一无所有也有一无所有的好处，我们想做的本来这个天下就没有，在哪儿不是长头开始？尚都的确可以让起点更高，但也不能一步登天，还不是要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攀爬，等爬上顶楼，或许我们已经四十岁，五十岁了，我可不想等那么长时间。圣川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在圣川建什么，都会是第一栋高楼。”

    在自信方面，时凌霄远不如苏烬。时凌霄明明知道，苏烬很多时候其实都在说大话，他临时起意的事不知多少，半途而废的事又不知多少。但偏偏的，自己还是会三番五次地信他。

    他们临走前，苏樱竹依依不舍，苏烬笑着安慰妹妹：“在家乖乖的，我去给你找个漂亮嫂子回来。”

    苏樱竹气呼呼地看着哥哥，她什么时候说过想要漂亮嫂子了？分明是他自己想要找漂亮老婆。

    苏烬和时凌霄离开之后的日子，凤临和无师接替起了他们俩在医庐的职责，一个成了老人的助手，一个则做了医庐的护卫，无师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了武。

    苏烬和时凌霄是在头一年的春天离开，到第二年的冬天，来信里便告诉他们，一切顺利，需要他们都去圣川给他们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