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爱惠就读于仙台的一所私立小学的一年二组。班级里大概有20到30个7岁小孩,男女比例较为平均,但总体就不完全的沟通能力和尚未发育的智力水平来说,约等于一群掌握稀少的日语词汇的聪明猴子,或者白鲸。根据刻板印象来说,感觉动不动就会因为假面超人、艾莎女王或者魔法少女吵架或者闹矛盾,碰上刺头或者被溺爱的小孩子时,甚至有可能会演化成肢体冲突。因此,我对26岁的菅原君——或者更尊重地说是一年二组的班主任——内心其实是充满着敬意的。

    我看着已经被贴上冰雪皇冠的自己想到。爱惠将她的相册本大方地递给我观赏,我看着频频出现在相册里的四个小姑娘,观察了好几页才看出其中扎着同样马尾,留着同样刘海的两个苹果脸女孩中哪个是小雪哪个是早稀。爱惠对愚蠢的成年人轻微地表达了不满,但还是对着在失败多次后成功分辨出小雪和早稀的我欣慰地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表达了自己的赞扬。不过磨难尚未结束,她下一秒话锋一转,又为我这个无用的成年人兀自增加了考验难度,欢快地翻回最新贴上的那一页的另一版,指着一张合照说:“日织姨妈,那这个呢?”

    照片边,用彩色的蜡笔画上了花朵、叶子,还有太阳月亮星星,还贴上了彩色毡布的小熊贴纸,工工整整地写下“文化祭”这三个字。我努力辨认了半分钟,只认出了换了发型,脸涂得又红又白的爱惠,觉得世界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走到尽头了。爱惠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答,我点点照片上穿着粉色裙子,带着花朵发饰的她:“我猜这是爱惠。”

    爱惠有些兴奋,我从她坐在我腿上的动静切身感受到,她看上去实在期待我后面的发挥:“还有呢?”

    大概是不忍心这么早就让爱惠对我失望吧,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又一次认真地一个一个看过那些对我来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最后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指向了照片里唯一一个没化妆的,几乎不用辨认就可以看出来正常的成年男人:“我猜这是菅原老师。”

    26岁的菅原老师呆毛依然□□,笑容依旧清爽。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单膝着地,蹲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小豆丁中间,像个开朗好说话的大哥哥,亲和又善良。眼角的泪痣因为像素问题被模糊到看不见,但是深棕色的眼睛却很亮,清澈透明,带着光。爱惠对着我的回答点点头,又迫不及待地问,那你认出小雪和早稀了吗?带着一股孩子的执着。我无奈,在心里对小雪同学和早稀同学表达了十成十的歉意,随手指了两个小孩。爱惠发出一声惊呼,带着十成十地疑惑,说怎么会呢日织姨妈?中村君是男生啊!

    太糟糕了。我想,随即虚弱地说亲爱的爱惠啊,姨妈早就已经老眼昏花了……说罢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增加真实性。7岁的小爱惠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天真又善良,她真情实感地惊讶了,甚至贴心地让我闭上眼睛来保护眼睛。逃出认小孩的地狱后,我安详地闭上眼睛,但是也不闲着,脑子里出现了菅原君的脸,是潜意识中的17岁。于是我问爱惠:“爱惠,你喜欢菅原老师吗?”

    -

    高中所在的班级是升学班,大部分的同学都会以升学为目标,到三年级的冬季时,大家几乎都退出了社团,投入到了学习中。但是菅原君没有。

    被木村老师约谈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不过他们好像还是没有动摇,第二天早晨我到教室时,甚至看到菅原君的国文作业已经提前安静地躺在我的课桌桌面——诶?当真了吗?

    前座的三濑打着哈欠把不知道是谁的国文作业传过来,昨天约好的。但此时被我推了回去:“啊、我有了,菅原的。”言下之意是选择了更加靠谱的一方,三濑露出了一副你怎么出尔反尔的失望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意味相反:“哈?你怎么有菅原的抄——”

    善良的菅原君啊。我在心中称赞了他两秒,随后迅速地填满了国文作业的空隙。菅原君的字是工整清秀那一类型,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是认真写过。我笔动得飞快,一边摘选关键词一边调换词句顺序进行改动,十分钟后,卡着点把两本作业分开塞到了课代表捧着的作业堆中。此时,善良的菅原君才结束了排球部的晨练回来,路过我的座位“诶”了一声,看到了我比出的OK手势,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一年,乌野拿到了宫城春高预选赛的冠军,时隔多年进军全国。其中有四个三年级生,泽村、菅原君、隔壁班的东峰和经理清水。排球部所有的三年级生都留下了。进入决赛的那天,教导主任终于想起来要组织应援,临阵磨枪。我把室内鞋塞进鞋柜,关上柜门时听见楼上传来欢呼,走出教学楼,便看见排球队众人英雄凯旋,菅原君在前列,眼睛很亮,笑着。

    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一是今天班主任放学前啰嗦了一下晚出门了两分钟,而我的时间一直不太宽裕;二是大概是潜意识觉得自己会打破这如同热血少年漫的场景,最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到巴士站时时间正好,车门在我上车后“嘎吱”一声关上了,如果晚半分钟大概还要等半个小时的下一班。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摸出手机,找出了菅原君的号码,将恭喜的话补上了。写了“恭喜排球队进入决赛!辛苦了!明天的比赛请继续加油!”这样乏善可陈的话,甚至为了省事,在简讯里请他传递这份祝福给了泽村,随后按下,发送——啊、已读了,好快。

    菅原君:ありがとう!明天要来看我们比赛吗?*( ?? ?)*

    他这样问道。

    -

    爱惠对菅原老师的评价很高,因为菅原老师温柔又帅气,虽然有的时候很可怕但是大家都喜欢他。

    我不由得追问:“可怕?菅原老师什么时候可怕?”

    爱惠小小年纪记性很好,掰着手指跟我算,零零碎碎一共居然有好多:“柏木他们欺负西村君的时候、放假前大家不肯安静的时候、菅原老师去找欺负班上同学的人的老师吵架的时候......”还都是具象化的场景。我内心不由得对菅原君的敬意更上一层楼——即使早已对小学教师这个职业的压力有所耳闻。

    毕竟菅原君在那个时候一直都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让人想不出他可怕起来会怎样。或许这就是工作带给人的结果,成为社畜又逃避社畜生活的我也有所体会。至少在东京的大企业工作的生活我不愿意再回想第二遍,还算可观的存款简直就是黑心企业的买命钱——而拿着这笔买命钱的我在拥有过一段短暂假期后,再次成为了被赶上架子的鸭子……早知道挑个不是假期的日子递辞呈了啊!

    ……好吧,虽然是因为一秒都不想停留。

    26岁那一年,我突然开始莫名地想家,或许是因为好友结婚、合租室友回老家发展、直属上司换人的多重原因所致。大型企业福利丰厚,薪资待遇不错,我又尚且还算上进努力,加上多年来习惯性的低物欲,平时生活绰绰有余,存折上的数字也逐渐变得可观起来。这一切就像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的平静前情,层层铺垫隐藏在日复一日的日常之中,安静地蛰伏等待着某一天的某个特殊事件发生,成为主人公一生中的巨大转折,随后故事才终于正式开始。

    可惜我并没有获得什么特殊的超能力,没有在那天的电车上遇见什么好像见过的人,没有突然而出的流泪突然的心悸和心慌,东京都也依旧是忙碌的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什么奇异现象或可怕灾难。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那天出门的时候没能立刻找到suica卡,导致出门晚了三分钟连连碰上红灯,再不幸错过平时搭的那趟电车最后差点迟到这样的普通的在我的人生中花不到一周时间就可以完全忘掉的不幸,以及,在普通不幸的那一天的中午,我一边等待着便当加热一边喝着冷掉的乌龙茶刷推特的时候,刷到了不知道是多久关注的仙台市官方账号发布的春高预选赛相关News,还不小心点进了附上的视频链接。同事这时候拿着便当闯进茶水间,正好听到男主播官方地念着“今年宫城地区的春高预选赛...”这样的开头。

    微波炉清脆的“叮”声响起,我匆匆关掉视频然后就和同事对视了。他“啊”一声,好像是表达了对打断我的轻微歉意,还说了句“打扰了”。我尴尬地颔首,飞快地拿出自己的便当盒,差点烫到手指。

    晚我一年进公司的同事A君很快也端着便当盒坐到了我旁边,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他扭头看了正在刷推的我一眼,自然而然地搭话了:“森前辈也关注春高吗?”

    如果这个时候我正在浏览的界面不是春高相关的体育新闻的话,大概还可以用一句冷淡的“不关注”结束话题。奈何成熟的社会人常常身不由己,我也无法太不在意自己在工作中的人际关系,于是选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来敷衍:“啊、也不算,正好刷到了。”

    这话半点水分没掺。我咬了一口炸虾,觉得滋味一般还是不如昨天刚出锅的几只好吃。同事A君善解人意地接上了话:“这样啊!”——没什么意义的感叹。还有下半句:“我高中的时候正好也有打过排球来着。”

    我咽掉一口米饭,扭头看向他,提起了一点兴致:“诶——我记得你是东京都出身的来着?”

    “是啊,”A君答道:“不过比不上那些厉害的学校呢,没有机会站上全国舞台——我在排球队的两年好像都在半决赛被强队打败了,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枭谷高校......”他停顿一下,问我:“前辈好像是宫城县出身吧?”

    我点点头,回想的过程中发现好久没谈论的东西也意外地没忘掉:“我们学校在我三年级的那一年打进了春高全国赛...在那之前因为有过一段非常强的又没落的时期所以都被叫什么‘飞不起来的乌鸦’的外号之类的?春高预选赛的决赛教导主任还临时组了应援团去应援...不过我没去,所以记不清了。”

    A君捧场地说着“真厉害”一类的话,又说起“真怀念年轻的时候啊”。我附和着笑了两声,用酱汁拌了饭,顺势结束了话题。坐回工位之后,却不由自主地点回了推特界面,顺着历史访问找回了视频,戴上耳机完完整整地看完了。回到首页的时候,又刷出了一条现场的polg,仙台体育馆场内,观众席的位置,俯拍了整个球场和对面的应援,栏杆上绑着一条口号横幅,黑底白字,居然一直没有变,还是那句“飛べ”。

    我好像又回忆起来。下午的工作难得的轻松又无聊,掉在鞋柜缝隙的suica卡也安稳地躺在我的外套口袋里,我甚至下楼买了一杯好喝的拿铁。东京进入了秋季,大概马上又要进入冬季,租住的公寓在今年年底到期,明年合同的还没来得及和房东太太签订。下班前半个小时,拿铁只剩下一个杯底,我扭头向外面看去,对面的大楼有了新的广告牌,颜色鲜艳又漂亮。摸出手机,在谷歌里搜索了辞职书的格式。

    我突然想到,其实当时我去了那场比赛。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