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教学楼中厅就贴上了食堂闹事几个人的处分。

    张知特和李良领了重大处分，除去要接受两个星期劳动教育之外，还被遣回家反思三个月。其余剩下的那些男生们，都受到严重警告，写检讨和劳动教育一个不落。

    而黎途和颜寒，每人各写五千字检讨，同样要接受劳动教育。

    周五下午，那群男生在操场帮保洁阿姨除草，而黎途和颜寒在食堂打扫卫生。郑夕宁和赵空原本想来帮忙，但有值日老师在食堂站岗，监督两人干活，他们俩只能悻悻离开。

    食堂阿姨这回可乐开了花，毕竟上次颜寒这么一闹，食堂里那些浸了菜汁的照片全都粘在地上，特别难清理。她们早就看颜寒不爽，但得知实情之后，还是替她抱不平。

    阿姨拿了几条干净的抹布来，走到颜寒和黎途身边：“好孩子，你就把这些桌子擦一遍就行了，地就不用拖了。”

    颜寒有些艰难地挤出个笑容：“没事，阿姨，拖个地也很快的，昨天是我不对，麻烦你们了。”

    “哪来的话！是那些男娃娃不懂事，也不知道家长怎么教的，把孩子教成这样！”阿姨满脸皱纹，拍拍她的肩膀，“姑娘，你做的对！”

    颜寒淡淡笑着回应，等阿姨们都下班回家，偌大的食堂里开满了灯，只剩她和黎途。

    值日老师站在食堂门口，时不时探头往里面看一眼，但更多时候心不在焉的。

    两人便抓住这个机会聊天。

    “你为什么不直接走法律？”黎途擦着桌子，问道。

    颜寒垂着眼，埋头干活，声音闷闷的：“起诉需要监护人啊，我未成年。”

    黎途：“你爸呢？这么大的事，你没告诉他？”

    她顿了顿，说：“没。”

    黎途停下动作，直起身来，皱着眉问：“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天你都自己憋着？”

    颜寒眼神闪了闪，依旧没抬头：“也没有很多天吧，张知特是什么样的人，我初中就知道了。他干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惊讶，只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只是有想法，不会付诸行动。现在看来，我还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而且，我知道的时候马上就告诉夕宁了，我们俩也很快想出办法，我没有一个人扛着。”她抬起头，朝他绽出一个笑容，“你不用担心我。”

    黎途动了动嘴唇，想说“其实我也可以替你扛”，但转念一想，这么说好像有些暧昧不明，踌躇须臾还是把话咽了进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也许是出于对朋友的心疼吧，毕竟，他们四个现在几乎每天形影不离。

    他用劲擦着桌子，换了个话题，边擦边说：“那你不打算告诉你爸吗？或者你妈妈？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妈，她很忙？”

    颜寒手上的动作停下。

    黎途注意到，抬睫看向她。

    她咽了口口水，似乎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深呼吸，而后继续起手上的活：“你看过《乌云小孩》吗？”

    黎途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手指攥紧了抹布，回答也变得谨慎起来：“看过。”

    她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着谁。

    “这部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就是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孩，她长得很漂亮，从小到大都在被男性骚扰，甚至差点就要被侵犯。她一直孤立无援，爸爸性格懦弱所以酗酒，姑姑赌博，姑父欠债逃亡。她的家庭支离破碎，可周围的人都说她才是他们家的乌云，因为她一出生，就遭到母亲抛弃，祖亲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和姑父共同经营的公司破产。”

    “最后拯救她的，是她的亲生母亲，也就是那个活在大荧幕里，光鲜亮丽的顶流女演员。她在自己事业没落时，选择回乡投靠夫家，却发现夫家已经一无所依。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过得这么辛苦，于是便重新燃起事业的热情，为了孩子，再次登上大荧幕，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回了以前的顶流，赚了很多钱，也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让她过上了好日子。”

    她娓娓道来，语气平静甚至冷淡：“这部片子讲的不是母亲救赎孩子，而是孩子在拯救自我。”

    颜寒在说话的同时，将自己面前这一张长桌给擦完了。黎途一直沉默地听着她说话，一言不发。

    “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到我想说什么了吧。”她长叹一口气，活动了下身子，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嗯？”

    “......”

    黎途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乌云小孩》这部电影是在2009年上映的，几乎全国都耳熟能详，当时一经上映就爆火，也引起了很多家长的反思。饰演女顶流的女演员齐宴，也因为在这部影片中体现的演技和美貌一夜走红。

    他视野里的颜寒，和他印象里那张投放在大屏幕中齐宴的脸，渐渐重合了起来。

    黎途心中咯噔一下。

    “你是想说，你和乌云小孩一样，被妈妈抛弃了，而且，你们的妈妈，是同一个人。”他沉重地说。

    颜寒眼中噙着泪水笑道：“是。”

    “以我爸的性格，他不会选择去法院起诉张知特，因为张知特家里背景很硬，我们家惹不起。我知道张知特的父母以后可能会来学校闹，但至少这样我不会连累我爸，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知情。”

    “可是我也不让自己受委屈，所以我想到了动用舆论。现在同学们都知道我是受害者，这么大个学校，总会有人站在我这一边的吧。”

    颜寒说完，缓缓走到一边的水龙头旁，将抹布洗净，拧干，又折返回来。正要擦下一张桌子，她的手腕忽然被黎途攥住。

    她慌乱地抬眼，对上他攻击性极强的眉眼，望进他眼底那片平静的死水。这片死水她看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它好像掀起了那么点波澜。

    “别干了，我来干。”他把她拉到一边，自顾自埋头干起活来。

    肌肤相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太阳烫不到她，可他掌心的温度却烧遍她心中那片针叶林。

    因为紧接着，少年闷声道：“你说的没错，总会有人站在你这边。”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聊别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直到将食堂打扫干净。出去的时候，天将暗未暗，月亮挂在远处的山顶尖儿上，云层厚厚地裹满半张天。

    值日老师早就走了，颜寒和黎途相隔着不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沿操场的路上。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短又拉长，从清晰到模糊。

    颜寒走在稍前面一点，踩着水泥地上的割线玩，黎途则慢吞吞跟在后面，双手插兜。

    两个人身上都沾了些食堂里的水臭味，但彼此闻到了，谁也不嫌弃谁。

    颜寒一直低着头，偷瞄黎途那条长长的影子。待影子从模糊转至清晰的时候，他忽然轻声叫住她。

    “颜寒。”

    她一愣，条件反射转过身，微微抬了头望向他。

    黎途从来没这么正经地叫过她名字，四个人一起时是这样，两人独处时也是这样。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别太感动啊。我想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月光会留给你，就像之前你跟我说的，浪漫需要自己争取。《乌云小孩》这部片子最后，我记得导演给了一个特写镜头，那就是阳光照在乌云小孩特别脏的脸上。虽然满脸都是灰尘，看上去很邋遢，但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脸特别干净。”

    “因为她始终都在追寻出路的道路上，始终为之努力，她拯救了自己，所以她成了自己的光。”

    他有些难为情，摸了摸后脑勺：“我可第一次说这种话啊，你别嘲笑我。就是觉得今天氛围比较合适，所以就，冲动说出来了。”

    颜寒微睁大了眼，认真道：“我听着呢，我不笑你。”

    他愣愣地看着她，喉结滚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郑重其事地说：“这一次你争取到了，所以你就成了光。我觉得我得向你看齐。”

    颜寒：“？”

    “意思就是说，你要相信自己，会有人站在你这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你就勇敢去跑，去争取浪漫，去做你的月亮。”

    黎途说完，似乎被自己说出这种话惊讶道，懊恼地皱了皱眉，别过脸去。

    颜寒没说话。

    因为她的内心燃起了一把火，那片覆盖着白雪的针叶林，纵燃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