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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嘉诚迷迷糊糊转醒的一刹那,鼻子里先嗅到泥土的沁香。今早刚刚下了一场小雨,泥味里还带着点潮湿的水汽,猝不及防灌进鼻子里,细微如雨点兜头罩来。

    他睁开眼,咻一下坐起,用睡得发烫的手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脑子还是昏沉的。

    这是他在岭南待的第四周,彼时,他已经从岭南深处撤出,到了森林边缘的地方。

    先不忙着穿衣,朱嘉诚起身掀帘去看,已经开始有人迹,一抬头还能看到电线杆在山头上矗立。

    山头水亮的一片山色,昭示着雨势的大小,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预先把帐篷设在了高处。

    他住在一顶军绿色的帐篷里,里头放着睡袋、食品和水,靠门边整齐的摆放可折叠的桌椅,上面放着一台摄影机和一本笔记本。

    那是他工作的地方。

    他是一名摄影师。

    九月末十月初,是一个举国同庆的好日子,而朱嘉诚却不得不外出拍照。

    对籍籍无名摄影师来说,在一个含金量很高的摄影师大赛上大放异彩名利双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为了下半年的赛事做准备,只好深入老林拍些动情感性的照片。

    近几年来,中国传统文化觉醒的势头很大,人们开始关注这些五花八门且渐渐失传了的传统文化,使得很多正在消失的文化与技术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这其中,不可不说汉服爱好者的助力,在当今社会,网络发达,相信很多人都曾经在短视频平台刷到过汉服的身影,甚至逐渐走出国门,在国外颇受外国人的喜爱,成了外国人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跳板。

    人们开始关注壁画的残缺与修复,古建筑的在当今社会存在的意义,再到后来,更多的一些即将失传的手艺被关注,被了解。

    为找素材,朱嘉诚曾经不遗余力的翻阅典籍,想从古书中找到哪怕只言片语,为他的素材确定方向,直到某个大雨倾盆的晚上,电闪雷鸣之际,他发现那道一闪而过的光巧妙的印在了岭南二字,稍纵即逝。

    如同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一般,他怀里捧着《从历史文献中寻绎岭南文化的支点》一书,当即决定前往岭南,开展工作。

    岭南地区通常是指秦时统一岭南后的广东,湖南等地,因着中国幅员辽阔,地理环境复杂等因素,每个地方都形成了本地特有的生活习性、风土人情,在广东湖南等地,外人听过最多的无非是湘西三绝以及广州的地方忌讳。

    广东地理位置很偏,虽然古代也有记载,但放在当时的环境里,被称为“蛮夷之地”,在现今社会,连中国自古以来主要朝代的文化经济政治层面都要好好考察,更遑论这偏之又偏的岭南文化了。

    所以他决定把重心放在这里,带上足够的水和食物,一住就是一个月。

    之所以选它,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湖南人,陡然见到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东西,难免一时气血上涌,万分感慨,这在另一个角度看,不免因此多了几分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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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回家的日子,他兴冲冲地收拾行李。

    睡袋、桌椅、摄影机、笔记本,通通都装起来。

    一个背包放不下,于是摄影机单独放在专属的包,下山时拿在手里。

    东西收拾干净,直装了几大包,从远处看,朱嘉诚背后的包胀得老大,犹如一个怀孕的老妇被反着背在背上。左右手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着颇为滑稽。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下山的路又长又不好走,朱嘉诚佝偻着腰,迈着委实沉重的步子下山,哪怕是累,他也不把多余且无用的东西扔掉。

    这年头,都讲究起爱护环境起来了,从小的教育让他做不出这种事,于是只好“苦了自己”。

    是该回家了,一个月时间,成天与山影树木为伴,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写日记,枯燥而乏味。

    其实,他并不喜欢写日记,确切地说是没有养成这种好习惯。

    从小到大,大人们教他,要有礼貌、要爱学习、要上进……,甚至是在学校,老师们也提倡要养成记日记等诸如此类的好习惯。

    然而,他的习惯和他的成绩一样烂。

    当然,要细论起来,也不算烂。

    最最开始,保持在上等水平,一方面是因为简单,另一方面是他出生在偏远地区的小山村,村子在山头,学校在山下,哪怕周围几个山头的小孩都聚在这一个学校,竞争还是小。

    哪怕是小,他也学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弄懂了,人家早已讲到下一个知识点,这种现象在他的中学时代尤为突出。

    后来,上了中学,去了相对人多一点的县城,是中上等水平,再后来是中下等水平。

    最后超常发挥,考了个不错的大学,报上自己喜欢的摄影。

    朱嘉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大学几年,中途没有任何存在感,哪怕毕业了也一样,没成家也没立业,活脱脱一个别人口中典型的失败人士。

    毕业后,朱嘉诚一边做兼职养活自己,一边为梦想努力奋斗。

    每天忙得要死,他自然不会让写日记这种小事,占去他原本就不充足的时间。

    而他人到而立之年,也很难再喜欢上写日记这件事,直到现在,此时此地,他才勉为其难的暂时接受这一件事。

    说的也是,进了深山老林,每天除了工作,就只有生火做饭,无人作伴,无话闲谈,闲的只有蛋疼,这时候,写日记就显得尤为可爱,至少可以为这漫长的时间找点事儿做。

    然而久了,每天越做,心中越烦,正如小时的他,写日记、练字帖,越写越心烦,以至于后来再看到日记本、字帖,就恶心得直作呕。

    小时候,小村小户每家都穷,家里一年吃不了几个肉,只有过年那段时间才能大快朵颐。农村大多都会养猪牛鸡鸭,到那一天,将其搬上饭桌,瘦肉还好,积攒了一年的肥肉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由内而外的油腻味却先袭来,直犯恶心,这种节日,肉都会吃上一段日子,这时候,连瘦肉也咽不下去了。

    他对此,评价为——和疯子一样。

    这话没说错,他的状态的确近乎于疯狂,没有人烟没有交流,他相信很难有人能做到不疯。

    这个状态一直到他下了山,双脚重新踏在柏油路上,才逐渐消散。

    他喜欢把这个过程叫做“净化”,是的,净化,净化他这一个月以来产生的怨气、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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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先是看见远处升腾起的第一缕炊烟,随即看见第一个人、第一只狗、第一个村庄、第一条河流和第一条马路。

    是啊,马路。马路,意味着它通向远方,从偏远地区通向中心城市,从人迹罕至通向人潮汹涌,可以交流,可以有人作伴,可以让他不至于那么疯。

    在这个净化的过程中他抽空在村口一个好心的老汉家里吃了顿早餐,才又踏上旅途。

    他并不急着回去,所以即便有当地人热心地邀请他搭顺风车,他也毫不犹豫微笑地拒绝。

    为什么急着回去呢?一段旅程,很多人喜欢奔着终点而去,目标明确,可在朱嘉诚看来,终点很美,路途上的风景也不容错过,有时候放缓步子,路上边走边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何况还有一身在森林里产生的浊气萦绕身侧等着去净化,路上遇到见到的人与事恰好能解这份浊气。

    步行花去几个小时,估算走了三十千米,距离深圳只有几千米距离,朱嘉诚终于在公交站牌前歇下。

    他放下行李,揉了揉酸胀的腿,步行就是这样,有得有失,你用双腿的负累换取了沿途的美景,这并不会让他后悔。

    小时候,因为路途遥远,村里不通车,他也经常步行去学校,不过当时年纪小,承受力差,崩溃过一回,哭过一回,久而久之,反而不觉得步行有多累有多苦,有多难以承受。

    环城公交,班次少,时间间隔大,等公交时,朱嘉诚开始估算什么时候开始上车,时刻表上写着下午四点到达,还有一段时间,朱嘉诚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在村子里找那位老汉买的烟,沉沉吸一口,再吐出,朦胧的烟气随着冷风吹散,一丝丝一缕缕,渐渐消散。

    上了车,才正式宣布与人类世界接轨,开始有了人声,有了喧嚣。

    朱嘉诚坐下,抽空瞥了一眼手表,四点零二,时间刚好。

    朱嘉诚也头一次在距离一个月后摸到了手机。

    开机,似乎有一秒钟的停顿,紧接着接连进来好几条消息,头几条是几个微信消息,后几条是新闻推送。

    朱嘉诚粗略看了眼微信消息,是吴姨发来的语音。

    "小朱啊,我看新闻,前不久有一支科考队伍在原始森林里出事了,你现在在原始森林里忙着取材的事,也要留心,注意安全,要不然,你姨就要来给你收尸了。"

    朱嘉诚乐了,这吴姨也真是,他人还安然无恙呢,就这么咒他死?

    吴姨说话直,朱嘉诚心里头也知道,他叹了一口气,掀开语音键:“吴姨,我已经从原始森林里安全撤出了来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发送过去,朱嘉诚垂下握着手机的右手,偏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话说起来,这个新闻都是夏季时候的事儿了吧?

    他记得那会儿他还在家里,因为对赛事相关没头绪,病急乱投医,用手机胡乱的看电视看纪录片,希冀能从中找到些灵感。

    那个新闻,就是在那个当口弹出来的,这都过去多久了?

    朱嘉诚失笑,忽然想起刚刚弹出来的新闻,他摆正身子,垂眸去看,几个新闻大差不差,都是讲失踪的。

    朱嘉诚斜乜了眼手机右上角上的日期,十月二号,国庆大长假,正是旅游旺季,游客会多,而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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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交车走过一站又一站,人来了又走,车子满座又清空。

    朱嘉诚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行李,给其他人腾位置,尽量不去影响乘客出入。

    旁边坐了个中年妇女,四十来岁的样子,扎了个平常人家的丸子头,眉毛稀稀疏疏,一茬茬胡乱的随风摆动,两颊高耸,起了一道道树皮样的褶子。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相触,再不说话就不礼貌了。

    “小伙子,你这大包小包的,去干嘛呀?”

    朱嘉诚看了眼自己的行李,答:“我是个摄影师,是来这边采风的,准备素材参加比赛。”

    “摄影师,摄影师好啊……可是,国庆期间还要去采风,不休息吗?”

    是啊,国庆期间,还要去采风?

    “没办法,每个人的工作都看似轻松,实际上自己的空闲时间都找不出来。”朱嘉诚还说了一大堆这种高深莫测的话,眼睛紧紧盯着中年妇女的脸,看到中年妇女的表情由迷惘渐渐转作赞同,最后转作崇拜。朱嘉诚看到这,长舒一口气。

    事实上,他在心里默念,别追问别追问,求求别再追问了。

    他心里虚得很,像他这样工作不顺的“失败人士”,其实不大想和人聊工作上的事。他没得吹。

    所幸中年妇女点了点头,如他所料没再说话,朱嘉诚反问:“您这是干嘛去呢?国庆假期出门旅游,给自己放个假?”

    中年妇女摇摇头:“我找我女儿。”

    朱嘉诚“哦”了一声,一副心知肚明了然于胸的模样,原来是探亲啊。

    车子驶入了黄昏,天边泛起一阵如烟状的盈盈火烧云,在山头亮起了一幅赤色画卷,朦胧典雅,像一场春眠,又像一首恋歌。

    暮色晨昏,车子空荡荡,缓缓驶入市区,辗转于繁华市区的街道上。

    那位中年妇女已经下车,他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朱嘉诚注意到,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坐着一位年轻女人。

    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而她从上车伊始,就从没下过车。

    这也是他注意到她的原因。

    那人不过是二十一二左右的年纪,脸蛋棱角分明,有着慑人的凌厉,墨镜巧妙的遮住了这一份凌厉,朱嘉诚瞧着那张脸,反而生出一丝亲切。

    所以,朱嘉诚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斜乜着眼去看她,她双手怀抱在胸,微开车窗,风灌进来,吹得她的碎发飞舞,像是灯光下翩翩起舞的舞者,美丽且坚韧。

    他当然知道影响不好,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总控制不住。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佯装着去看窗外的风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想,他是因为房子在市中心,所以没下车。

    那她呢?

    他曾经刷到过视频,说是随意坐公交,不论到站与否,也是缓解压力的好方式。

    他忽然就很羡慕那个年轻女人,他也想随心所欲坐公交。

    事实上,他也可以这样做,像他这种人,顶着不断失败的压力的确很需要缓解压力。

    不过,像她这样的人,年轻、貌美,或许还是个学霸,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吗?

    朱嘉诚想到自己上大学的时候,虽然学习上很刻苦,但是还是放任自己去谈恋爱。

    他不敢说,正是因为自己谈了恋爱,所以才籍籍无名。

    他觉得这两者其实毫不相关。

    ……

    是了,她这个年纪,也阖该谈个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朱嘉诚很庆幸自己看懂了年轻人的想法,旋即又紧皱眉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想起要注意影响,只微微侧了侧脸,用余光去看。

    如他所想果然不错,这么长时间,都不见她身旁有谁落座,只怕是这段恋爱要无了。

    朱嘉诚心内唏嘘,又偷偷乜了一眼那名年轻女人,风还在吹,碎发还在飞,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年轻女人周身飘着的一缕忧郁,是因为爱情么?

    朱嘉诚忙收回目光,因为他看到了年轻女人递过来的不悦神色,慑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墨镜,他暗骂自己,怎么着,这么没有边界感,做过火了吧,现在人家指不定怎么骂你呢,没报警抓你,你就该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

    下了车,天已经完全黑了。

    朱嘉诚拖着被行李压弯腰的身子,走向回家的路。

    闹市中的小房子,有一条小且长的巷子连接,走到楼下,朱嘉诚抬头,万家灯火,只他一个旅归人,且无人守望期盼。

    上楼,声控的灯跟着他一层层的亮,开门,出乎意料的,屋子灯火通明。

    朱嘉诚看了眼鞋架,心里约略有了底,他解下行李,弯腰放在地上,顺手脱鞋,换鞋,然后起身。

    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走到玄关来,是吴姨。

    吴姨看见朱嘉诚,忙和他打招呼,然后伸手帮忙拿行李,朱嘉诚也不推辞,跟在吴姨身后,看到一大桌子菜,笑道:“大老远就闻道菜香了。”

    吴姨把行李放好,回头道:“我一看到你的消息就急忙出门买菜去了,原本害怕你赶不回来,想着热一下菜,没想到菜刚上桌,你就回来了。”

    吴姨招呼他,“我还煨了鸡汤,我这就盛上来,你去洗洗手,我们马上吃饭。”

    看着吴姨进了厨房,朱嘉诚回过头去看丰盛的饭菜,没急着动。

    很多时候,他出外景,忙到很晚很晚,到家的时候将近凌晨。楼道很黑,远处还有几声阴沉的狗吠,不知道又是哪个路人惊动了守门的狗。声控灯出了故障,没人去修,人在下面走过,不亮,总是要用力踏一脚或者吼一声,灯才亮,然后整个楼道似乎在隐隐作响。每回用钥匙打开门,不用掀开灯,屋子里亮堂堂的,吴姨总是坐在饭桌前笑呵呵地看他,面前是热气腾腾的家乡饭菜。

    他倒是忘了,他还有吴姨盼着归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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