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此时的叶芮看着就是一副生了重病的样子。

    脸色苍白、唇角发青,再看她撑着桌角站不稳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

    王组长赶紧给她搬了一把椅子,生怕她晕倒,“怎么成这样了?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叶芮将条子递了过去,“昨天没熬住,已经去看了。”

    昨天去的就是厂里的卫生院,因为兜里没钱,还挂了厂子的欠账。

    好在这个月已经上了半个月的班,就算过两天要将工作卖出去,这半个月的工资也该归她。

    正好还了卫生院的账。

    王组长接过来一看,嘴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其实心里已经在破口大骂。

    周伟茂那个混账东西,当时他带着外甥女说来接班,他就不是很同意,废弃厂的工作又苦又累还特别脏,一般女同志根本坚持不住。

    偏偏周伟茂一直说叶芮能吃苦不怕脏,别看她年纪小又瘦弱,但也是有一把子劲。

    再加上……

    周伟茂拎着的一瓶好酒,他也就把接班的流程给办了。

    之前瞅着还好,这丫头不大却干活认真,比不上成年男人的力气,但她干活这么长时间,就没看到她偷懒耍滑的时候。

    还想着周伟茂干了件好事,打算过段时间见到人,好好夸夸他这个外甥女。

    谁能想到,叶芮看着好好的,却是一身的病啊。

    营养不良还贫血,一个不好很有可能就倒在废弃厂,她真要在厂子里出了事,那他这个小组长就做到头了。

    心里是把周伟茂骂得要死。

    他又不是不知道废弃厂干活有多累,居然把一个病秧子往他这里塞,是生怕他这个小组长当得太安稳了吗?!

    无声咒骂几句,却又不能对着面前的女同志发脾气。

    如果没记错,叶芮刚进他们厂还不到十八岁,一个姑娘家被安排到这么累的地方干活,挣得钱好像还是家里拿着条子领工资。

    想想就可怜,他叹气道:“你这种情况也确实得在家好好歇着。”

    叶芮一脸为难,“王组长,那我能请几天假吗?黄医生让我把身体调养好再上班,可我又怕耽误厂子里的活。”

    王组长皱起眉头。

    这倒是麻烦事,废弃厂的活重,愿意调到这边的工人也不多,加上叶芮这么大一片地干活的也没几个工人,少了她一人,其他人身上的活就更多了些,偶尔一两天还好,时间一长谁不抱怨?

    可偏偏卫生院的条子上都说明了,叶芮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肯定不是一两天就成,怕得十天半个月了。

    而且还不是光待在家里歇着,那得好吃好喝的养着,不然光躺着也是白躺,还是照样营养不良。

    会愿意让女儿来这里上工的,王组长就觉得这家人肯定不舍得好吃好喝养着叶芮,不然她也不可能得一个营养不良的毛病。

    可养不好,她以后又该怎么干活?

    总不能拿着同样的工资,让她只做最轻松的活?

    那其他人会怎么想?

    头疼。

    王组长这会是真头疼。

    心里又将周伟茂骂得半死。

    要不是这个狗东西,他哪里会这么为难?他挠了挠头,无奈道:“算了算了,你先歇三五天,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说完,就挥手赶着人。

    叶芮嘴角发青的样子是真可怕,就怕她一个不好直接倒在厂子里。

    对比王组长的着急,叶芮就有些磨磨蹭蹭。

    走了几步还有些不放心,回头欲言又止,像是想说请这么久的假会不会不太好。

    一看就是一个明明身体不适却还顾着工作的好员工。

    王组长看着……只觉得更头疼了。

    叶芮的情况肯定不适合继续待在原来的岗位上,但调岗也不是那么好调,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有个人能直接来接她的班就好了。

    王组长还在深思,叶芮已经离开了厂子。

    一路直接走出厂门,连头都没回一下。

    这个地方她待了大几年,早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即使她不回头也能清楚记得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这次会来,不过就是先铺垫一下。

    就算要将工作卖出去,她也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交接变得更容易。

    走出厂门。

    叶芮不做犹豫的选择了一条路。

    这条路她走的也不少。

    以前上学时,中午她都不会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另外一处大杂院。

    那是大伯家,替她交学费、中午管她一餐伙食。

    一直坚持了差不多七八年。

    完全就没想过回报,而是心甘情愿的付出。

    如果不是大伯一家,她怕是连小学都上不了,对于她去上学,周湛芳一开始也不乐意,哪怕有人愿意出学费她也不乐意。

    在周湛芳想来,姑娘家去读书那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待在家里多干干活,帮她减轻一些负担。

    还能抽出时间去街道处接点手工活,也能给家里挣点小钱。

    叶芮一直很庆幸,庆幸还有大伯一家。

    可偏偏好人并没有好报。

    从一开始,大伯拿钱拿粮食供着她,就没想过要什么回报,而事实也是这样,上一辈她从没有回报大伯一家。

    所有的工资都不是她拿在手里,她想帮衬一把都难。

    等她好不容易手上活络一些,大伯一家却已经……

    叶芮鼻尖有些发涩。

    大伯一家的命真的很苦。

    早些年大伯是所有亲戚中过得最好的一家。

    大伯是七级锻工,即使一家就他一个工作的人,拿到手的工资也能养活整整一个大家子。

    不然那个时候也拿不出余钱供她读书。

    可就在三年前,大伯家连遭意外。

    大伯有一个女儿,是比她大五岁的堂姐。

    在叶芮的记忆里,堂姐特别的优秀,待她也十分温柔,是唯一一个会在下雨天撑着伞专门去教室门口接她的人。

    那一年,堂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在欢欢喜喜准备迎接成亲的大喜日,可谁都没想到她不过就是像平常般出个门,就再也没回来了。

    莫名其妙的消失,怎么找都没找到人。

    找了各种途径、用了无数方法,始终没有找回堂姐。

    大伯为了生计,旷职寻人半年后不得不继续上工,可没几天却因为恍惚失神,被锻造机压断了右手的四根手指头,还损坏了一台机械设备。

    最后手指没了,厂里也没一分的补偿。

    也是机械厂看在他是老员工的份上,没有让他赔偿损坏机械设备的钱。

    可对于一个技术工来说,没了手指还怎么工作?

    没办法只能被调离技术工种,分配了一个扫街的工作。

    从技术工到扫街,别得不说,光是工资就是降了一大半。

    麻绳专挑细处断,本来堂哥那个时候正逢高中毕业,可就在等工作分配时突发疾病昏迷,送到市里的医院一检查,查出了糖尿病。

    人倒是没什么大碍,但医生一再叮嘱以他的体质干不了重活还终身离不开药,以后得好好养着才行。

    连遭打击,别说是供着她上学,光是自家都扛不住了。

    本来家里有些家底,却因为寻找堂姐花了不少出去,以大伯每个月扫街的工资,得负担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还有他以及堂哥每个月的医药费,这些就足以将他们压得抬不起头。

    上一辈子,叶芮有一个最大的遗憾。

    那就是没有在大伯家最艰苦的时候伸手帮一帮,她要早点学会反抗,大伯一家或许……

    叶芮连着深呼吸几口,压下心中的苦涩。

    好在,现在还有机会。

    她突然加快步伐,快速朝着她最想念的地方跑去。

    ……

    机械厂是他们小镇最大的工厂之一。

    早在七几年时就给厂子里分配家属住宅区。

    那个时候叶大全还是厂子里的高级技术工,本来能分配到筒子楼,尝个住楼房的新鲜劲,但和家里人一商量,最终还是选了大杂院。

    和人一置换,换了两间三十多平方的屋子。

    一起接近七十个平方,住他们一家四口绰绰有余,还想着以后儿子结婚都不用愁住房的问题。

    可这会,也是多亏了屋子大。

    月月到手的工资勉强让家里人吃个七分饱,将屋子租赁出去三分之二,房租费正好用来买药。

    要是一家三口没什么头痛脑热,那就不多不少。

    可要是发生什么事,又得寻人借钱。

    叶芮来的时候,余兰枝正坐在灶台面前发呆。

    灶炉都快灭了她都没反应过来。

    她这会儿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大全的手发了炎,连着发了好几天的低烧,卫生院的大夫看都看不好,只说让他们去市里的大医院做个手术。

    说是个小手术,把里面的脓水放出来就好。

    可这一去一回不得大几十?

    学名那孩子越来越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成为家里的拖累,躲在屋里不肯见人。

    都怪她不好,怎么就让儿子生了这种怪病,吃药得吃一辈子,他以后还怎么过正常人的生活?

    还有她家晓霜……

    余兰枝一想到失踪的闺女,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

    她是恨不得满世界去找晓霜,可家里这么一滩事,哪里还迈得开腿?

    “余姐。”

    身后传来叫唤声,余兰枝赶紧擦了一把眼泪,她回过头道:“怎么了吗?”

    来人脸上有些不自在,却又不得不开口,“就你昨晚跟我说得事,你也知道我家那么多口要吃饭,实在是腾不出太多,这五块钱你就先拿着。”

    说着,将手里的五块钱塞了过去。

    余兰枝不觉得少,双手合十连连道谢。

    大全的手不能再拖,家里拿不出钱她也只能一家家去借,但她家的情况周边的人都知晓,借出去的钱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还回去,愿意松口的人不多。

    不管多少钱,余兰枝心里都是万分的感激,跟着保证着:“你放心,这钱绝对不会拖到年后,你也知道我在老刘那接了不少活,一定能还上。”

    黄萍皱了皱眉头,“老刘那人不公道,活多钱少,你……算了,你也别累着自己,钱不急着还,别累着自己就好。”

    其实家里是不打算借这个钱的。

    婆婆也说借给叶家钱,就相当于把钱往水里扔。

    但她实在是看不过去,偷偷拿了五块钱的私房钱,这钱她也没打算收回来,反正也不多,就算是做好事了。

    她跟着提醒,“你千万别不当一回事,老刘那人最坑了,隔壁的小王替她做了十来天的活,最后就几块钱打发,她累得在家都躺了足足半个月呢。”

    余兰枝苦笑一声。

    她哪里不知道。

    可实在是太缺钱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不拘多少钱,只要有钱她就干。

    黄萍还待要说些什么,余光就看到走进院子的人,她指着那处道:“那是不是你侄女?好些日子没见她一点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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