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映银驮着姜生暖，两个人同样心情复杂。

    姜生暖对母亲的埋怨，一点点褪去。

    她不是伟大的母亲，生来具有奉献精神。她那么爱钱，但为了女儿的幸福，还是走了这一趟，她没有怨言。

    此刻坐在妈妈摩托车后座上，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这么驮着她，去村东头的露天戏台那儿，看省城戏剧院来的角儿唱戏。

    那时候妈妈一直搂着她，拿把大蒲扇，替她驱赶蚊子。

    台上咿咿呀呀，她竟一点不觉得厌烦。只觉水袖好美，妈妈身上花露水的味道好闻。

    “芽儿。”罗映银突然开口，将她从缥缈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你弟现在还在沈家那打工，是被沈祖霖连劝带拽，拉过去的。你看，你俩的婚事吹了，要不让你弟回来？”

    姜生暖没点头，也没拒绝，只说：“妈，你年龄越来越大了，弟弟也不是小孩子了，让他自己做决断吧。你不能负担他一辈子，他总得为他的选择负责。”

    罗映银一听，也是。

    姜生暖继续说：“我听说，沈祖霖现在搞的这个水产养殖，是乡村振兴企业，目的是带动村民脱贫致富。那弟弟也是村民中的一员，他不用那么感念沈祖霖的功劳。沈祖霖也不过是吃时代红利的，比别人多一分幸运的普通人。要感谢就感谢国家，不用感谢资本家，别整反了。”

    罗映银“欸”了一声，总感觉女儿比以前更成熟，更有主见了。

    不后悔当初支持她出去打工，只后悔没继续供她念书。

    小心翼翼试探性问：“听说，你现在在城里念书呢吗？”

    “是。边念书，边实习，算是勤工俭学吧。”姜生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学费？”罗映银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女儿，一个送人，一个让别人养。

    她真心觉得自己失职。

    “家里还有点存款，要不拿去交学费吧？”

    姜生暖没觉得感动，倒觉得好笑，也不去维护长辈的自尊心，只说：

    “妈，你要是真有钱，就别用蒋大哥出钱，给咱家盖房子了。”

    罗映银被点了死穴，登时蔫了：“家里只有学费，哪有盖房子的钱。学费又不贵，那房子谁买得起？”

    姜生暖也不去理会，妈妈是真没钱，还是对自己小气。

    笑着说了句：“妈，你以为大学学费，还像小学时候那样，每个月二十块钱啊？”

    罗映银自然知道女儿在跟自己打趣，粗声大嗓地笑了，撅了回去：

    “九年义务教育，免学杂费，你以为你老妈我不知道啊？那二十块钱只是书本费。咱们念的是公立，又不是私立。私立哪儿念得起，再说也没有公立好。”

    姜生暖坐在后座上，直到妈妈拐了个弯儿，到了刚刚丢钱的路口。

    忙招呼老妈：“停，停下。”

    她一向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今天这个热闹，她只觉非凑不可了。

    罗映银还当咋的了，急匆匆刹了车，顺着女儿的目光望过去，就见那个抢自己钱——老李家那大胖媳妇儿，正在跟警察撒泼耍赖。

    “我是拿了，但那钱是我捡的。”

    警察一身警服，正气凛然，开口纠正道：“人家失主就在旁边，你那叫捡？”

    大胖媳妇儿翻了个白眼，说：“我又不知道她是失主。”

    “只要智力没有残缺，都能判断出来。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们就带你回局里了。”警察说。

    大胖媳妇儿一听，被吓住了，开始插科打诨：“你这个小同志，咋能侮辱人呢？我比你妈年龄都大。”

    “知道心智不全是侮辱人，看来不是心智不全。”警察人性化执法，对待老乡，还是以规劝为主：

    “大姐，你小时候没听过那首儿歌吗？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就算不是你抢的，是你捡的，你也该交公，咋还能独吞了？”

    警察借此机会，不忘做个普法教育，只觉有些人民智未开，这条路任重而道远。

    “大姐，你得庆幸，自己偷得几百块钱，这要是几根金条，都得抓你去坐牢。行了，赶紧把钱还了，给人失主道个歉。大家乡里乡亲住着，民不举官不究，她不跟你计较，我们也好节省点警力，不用在调节民事纠纷，拿精力去抓诈骗犯。”

    “道歉行，但是钱没有。”大胖媳妇儿眼珠子一转，估摸着抵赖不掉，人家手里肯定人证物证具在，才会直接找上门来。

    应该不是过来吓唬自己。

    决定实话实说了：“钱，我一开始是偷……不是，是捡了。但是没揣到家呢，就让风刮跑了。”

    “你的钱是自然灾害弄丢的，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如果是被偷、被抢的，你也可以报案。但是现在有证据证明，别人的钱，是你抢走的。要么把钱还来，要么就去坐牢。你二选一。”警察自认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但那大胖媳妇儿还是置若罔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稳如泰山：“那平时村民还有偷鸡摸狗，掰人家地里苞米的呢，你们咋不管？”

    警察劝也劝了，发现没用。便不再跟她客气，直接上了手铐，大胖媳妇儿不屈服。双方拉扯中，直接一个擒拿，把大胖媳妇儿制服住。

    屋里有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咧着嘴大哭，不断抓向有妈妈的方向。

    鼻涕眼泪一起流：“妈妈！妈妈！”

    身后的男人一把将儿子扯过来，照着他那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咣咣”就是两巴掌。

    边抽边说：“哭！再哭！再哭，就让警察把你抓走！”

    “欸。可不能这么教祖国的花朵啊。警察是抓坏蛋的，不是跟人民对立的。你这么说顺嘴了，难怪现在公信力下降。”警察说完，便准备押着那媳妇儿走了。

    大胖媳妇儿终于松口，说：“我还，我给还不行吗？但那钱真是我揣兜里揣丢的，关键我当时捡了，就寻思这是大风刮来的，没放在心上。再加上路上听人说，捡了钱就把霉运一起捡回来，我一听，没敢拿。就随便揣揣，寻思丢了拉倒，没承想，真丢了。”

    看着自己四胎生的儿子，还那么小，动了慈母心肠，敦促道：“孩子他爹，你是死人呐？你赶紧拿钱出来，赔给人家。”

    男人终于撒开了小孩的手，警察看见那孩子，脸都被打红了，上前批评教育道：

    “这也就是咱们国家，人口基数大，管不过来，对孩子教育问题抓得轻。要是在国外，你这都得抓监狱去。在大街上打小孩，邻居会举报你。”

    男人无视了警察叔叔的融会贯通、旁征博引。

    只翻着眼珠子，大言不惭地说：“咋地？他是我生的，我就算打死他又咋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就现在这孩子金贵，连学校老师都打不了了。以前还不是说打手板打手板，说打耳光打耳光。”

    男人嫌孩子哭闹太吵，揍完了孩子，不忘给自己找个合理借口：“我都是为着他好，不然以后养出熊孩子，你们又怪我们做家长的不是。”

    女人已经被戴上了手铐，男人看着就来气，骂骂咧咧道：“天天啥用没有，光瞅着别人挣钱了，你这一分钱不赚，还往外搭钱，败家老娘们。”

    姜生暖听见这话，只觉可笑得紧。

    如果一个女人赚钱了，男人就会像沈祖霖那样说：‘我不要求你赚多少钱，只要回来有口热乎饭吃。’

    如果女人没赚钱，男人又会催促她出去上班。语言上瞧不起，行动上给一次钱就赠送一次白眼。

    “我要拉扯四个孩子，咋出去找钱？”大胖媳妇儿被气出了眼泪，不知是不是方才误以为家人是底气，说话中气十足。

    现在只剩下啜泣的余波：“我捡钱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让孩子多吃口肉，孩子正长身体呢。我为了你们老王家生儿育女，落下一身病，好不容易老来得子，生了这个儿子，到头来，你这么对我！”

    男人不知是不是迫于警察叔叔压力，还是担心自己犯了包庇罪，成了从犯，不轻不重地、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点了点，交给警察叔叔。

    因遗失了钱财而心痛，承受无妄之灾，嘴里还在数落着女人：

    “谁让你生了？我逼着你生了？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你肚子长在你身上，你连自己肚子都决定不了，还指望谁看得起你？”

    直到男人将钱交还给了警察，姜生暖也看够了这出卸磨杀驴。

    回了家，蒋豫图系着围裙，咬着烟，正在厨房做饭。一旁，是姜启勋打下手。

    眼前是炊烟袅袅，身边是母女俩对视一眼。

    罗映银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她跟老伴儿过了这么多年，没见他下过厨。

    在他们那里，男人做饭，跟女人不做饭，好像会判刑一样。

    蒋豫图余光处，瞥见女朋友回来了，正颠大勺的手抖了抖。罗映银停好了摩托车，连忙跟了过去。

    将厨具接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寒暄：“新女婿刚进门，咋能下厨做饭呢。”

    姜启勋松了口气，终于从自认为的不体面的劳动中，解脱了出去：“我说出去吃，姑爷非不去。后来想着，不去不去吧。那土菜馆是沈祖霖开的……”

    姜爸哪壶不开提哪壶，立即遭到了老婆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