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坐我旁边的人是谁?”许校长面带诧异地说,“我旁边没人呀。”
顾希宁微笑着解释:“我是说,刚才开学典礼期间,坐您身边穿绿衣服的女生。”
“一直到典礼结束,我旁边都没有人坐过呀。”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看错啦?”
顾希宁非常肯定:“我看得很清楚,她就坐在您左边,您还跟她说话聊天。”
“哪有的事,”许校长慈祥地笑了,“许奶奶年纪大啦,可总不至于连这点事都记不清吧,一定是你看错啦。”
顾希宁困惑不解,显然许校长不像是在开玩笑,德高望重的她更不会捉弄晚辈,难道我看错了?他想了想,依然坚定地说:“我确定,她就坐在您左边,直到我表演结束才离开。”
他执着的态度令许校长也疑惑起来,看着这孩子自小长大的,他从来不会撒谎,可哪有什么绿衣服女生呢?许校长想了一会儿,说:“开学典礼有录像,咱们看看录像,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助理从多媒体室把录像资料拷贝过来,放入笔记本电脑播放,舞台顶部设有正对观众区的摄影机,可以将所有席位一览无余,尤其第一排中间位置特别清晰,许校长的座次正是那里。
用两倍速度播完视频,期间把顾希宁演奏的时间段仔细播放,自始至终,许校长左边位子上都空缺无人。
“可看清楚了?”许校长慈蔼地笑了,拍拍顾希宁肩膀,“你呀,太优秀,也太辛苦,今晚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股寒气沿着顾希宁的脊背升了上来。
在大多数人眼中,他是一颗耀眼的明星,是创世主精心雕琢的音乐之子,自小就展露出惊世的音乐天赋,经过十几年成长沉淀,如今已然冠绝当代,获得了全世界认可,被誉为“将改变人类音乐的天才”,承受着万众瞩目与期待。
前几年他在国外深造,上月刚刚回国,今天恰逢开学日,四川大学前任校长许云琛邀请他为开学典礼压轴演出,他外婆与许校长乃半世纪的兰芝之交,没有理由拒绝。
在后台等待的时候,他不经意从幕布空隙间望见,在观众区有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
当时学生代表正在表演,大厅里灯光熄灭,一片晦暗,满座人影模糊,他敏感地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一晶一闪的,散发着犹如水银的浅白色光亮,像黑暗的宇宙中亮起的两颗星星。
似乎那是一双眼睛,来自观众区第一排中央,许校长的旁边,距离有些远,看不清眼睛的主人,不过他确定那不是眼球反光,而是直接从瞳孔里面发出来的。他想,什么人的眼睛会发光?
他在后台观察许久,直到主持人替他报幕。登上舞台,走向台中央,他要把那双眼睛看个清楚,恰好这时穹顶的射灯从那里扫过,照亮一条青绿色的连衣裙,照亮了一张干净的鹅蛋脸。
看见那张脸,他像被惊雷击中,轰地一下愣住了。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的年纪,容颜姣好,但脸色苍白,白得透明,简直不像活人,她生病了么?而且似乎病得严重,不过她神情温柔,微微上挑的眼尾透出一种坚毅,这替她增添了许多神采,令她看起来像黑夜里开出的一朵昙花。
她是谁?看年纪不像大学生,更不像教师,她桌上也没桌牌,那为什么坐在校长旁边,是家属么?
他心里琢磨着,站在原地发愣,忽然想起在舞台上,这才鞠躬致意,走到钢琴前坐定。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等待着他,他微微侧头向女生望了一眼,然后双手搭上琴键,敲响音符。
琴声缓缓流出,节奏轻灵,音声温柔,像在描述一件幸福的事情,可又隐含一丝忧伤的情绪,仿佛幸福已成为过往,只能追忆。琴声如泉,流淌至大厅每个角落,所有人侧耳倾听,他们的思绪跟随音符飞去,沉溺于各自那些令人感怀的故事中。
最后一个音符落定,像一声悲悯的叹息,悠悠远去,消失。大厅里静默许久,鼓掌声才迟迟响起,主持人匆匆上台,言辞激动表达赞誉,顾希宁却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坐着,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弹的是……?”许校长疑惑地拿起桌上节目单,推推眼镜仔细看,“《青春狂想曲》?”
“不,是他的《永恒夜曲》。”她身旁的女生声音哽咽,两道泪痕挂在苍白的脸颊,忧伤的水光侵蚀了眼睛。
许校长有些诧异,关切的问:“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女生轻轻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原曲是管弦乐,他用钢琴演奏,少了恢弘的气势,却别有一番温柔忧思……”
顾希宁距离她们有点远,仍然听清了她们的讲话。她知道,我没理会节目单,演奏的是《永恒夜曲》,她一定明白这乐曲所传达的心迹。
“她不是转瞬即逝的流星,黑暗遮不住她眼睛,掩不了眼眸的光芒,她是永不泯灭的恒星,她让我有了人的温度,却永远高悬天穹,人间的温暖照她不到……”
他想着,缓缓朝她望去,蓦然见那里空空荡荡,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座位了。
……
直直盯着电脑屏幕,盯着那块空缺的座位,他难以置信地想,我弄错了么?难道她只是上帝一次悲悯的回眸,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先回吧,好好休息。”
“是。”
“替我向你外婆问好。”
“是,您留步。”
辞别了许校长,他推开门走出去,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脚步声孤独地回响,暗光里的背影落寞,窗外的天空一片铅灰。
许校长站在窗前,目送他走出行政大楼,一片寂静中,她的身体突然扭曲变形,瞬间折叠成纸片,随后化为灰色烟雾,消失于无形。
顾希宁的家位于清华坊,寸土寸金的二环内稀有别墅区,二十年前按中式风格修建的,环境高级优雅,放在今天也是别人眼中的豪宅。房子是他父亲的遗产,父亲殉职后,他与母亲仍住在这里,六年前他出国以后,母亲就独自守着偌大的空房至今。
回到家后,他一言不发,直奔房间把自己关起来。
母亲宋薇南在书房伏案写作,她是著名作家,得过茅盾文学奖,察觉到儿子不大对劲,她放下工作,倒一杯热水,敲开房门。
儿子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架精致的木制雕花相框,他对着相片发怔。宋薇南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想她了?”她把水杯放在书桌上。
相框中的照片上,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站在沙滩,身后是无边的蓝色大海,天空也是纯净的湛蓝,她穿着雪白色连衣裙,脖子挂着一串斑斓的贝壳,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动,她灿烂地笑着,琥珀色眼珠明亮有神,展示着生命的活力。
顾希宁把相框端正地摆回书桌上,目光仍然注视着,犹豫片刻,他说:“今天在学校,我遇见一个和她很像的人。”
“是这样啊,”宋薇南说话很温柔,“相貌相似的人不少,但能遇到实属缘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我也想见见。”
沉默了一下,顾希宁低沉地说:“别人说她并不存在。”接下来,他把方才在四川大学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母亲。
宋薇南听完,觉得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她相信儿子的判断,儿子说自己真切看见了,那就不会弄错,但摄影机也不会撒谎。
“真是奇怪,常理不能解释,莫非你看到的是……灵魂?”
顾希宁有些无奈,“妈,你是无神论者。”
“嗯……也对,我记得,她弃世的时候才十岁,据说灵魂不会变老,所以……”宋薇南越说越失落。
“妈……”顾希宁欲言又止。
“你知道,妈一生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唯独你爸那件事……”
话题变得有些沉重,顾希宁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母亲,手足无措地拿过杯子喝水,宋薇南苦笑道:“不说这个了,今天的事,你有答案么?”
“没有。”
“相信你自己,别人帮不了你,只有你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
他凝视着照片,若有所思。
“妈,你说,有没有可能,她还活着?”
宋薇南听了这话,暗暗叹息,她理解儿子的感受,但并不希望他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不想他一直沉沦于往事和逝者的悲哀中,他的人生路还很长,必须向前看。
“她比你长两岁,如果还活着,今年该二十二岁了,你刚才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孩,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不是么?”
顾希宁没有回答。
宋薇南也不多说,她知道儿子是有主见的人,离开房间前,她忽然问:“明天,你也要去音乐交流会,是不是?”
他没有抬头看母亲,只是点了点头。
宋薇南无奈地看着他,然后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