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缙深提着一大堆东西下了车,带着江纵如敲开保安室的门,一个胖乎乎的大爷探头出来,还没等他开口就连声道:“哦!凌先生是吧!直接进去就行,陈院长早打过招呼了。”
凌缙深道了声谢便径直往里走。
福利院中央是一个小型户外游乐园,设有跑道、滑梯和一些简单的游戏器材。左右两边各矗立着两栋四层楼房,外立面都是粉红色墙漆配卡通人物。
凌缙深走向其中一座画了小猪佩奇的楼房,步梯三楼左拐第二间办公室,一个清瘦的中年女人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脸上随即荡开和善的笑容。
“凌先生,你可算来啦,孩子们天天念叨着你呢。”女人站起身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将他们引向墙右侧的长条沙发上。
凌缙深放下给孩子准备的礼物,向江纵如介绍道:“介绍一下,这位是福利院的副院长,孩子们叫她陈妈妈。”
随即又转向陈院长道:“陈院长,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位朋友,江小姐。”
陈院长一听便豁然开朗,眉头舒展道:“原来你就是江小姐啊!这半年可太感谢你了,给我们福利院捐了那么多钱,极大改善了孩子们的生活,往常凌先生总说你忙,今天可算有缘一见了。”
江纵如看凌缙深一眼,瞬间明白过来了,想必来江城这半年里,他便经常来这福利院探望孩子,还以她的名义捐过许多钱。
她心头柔柔一动,有一种踩在深秋落满黄叶的林荫道上的踏实感。
在爱她这件事上,凌缙深总能做得比她期待的更多。
这时陈院长在,她当然不好否认,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院长客气了,一点小心意而已。”
陈院长偏了偏头,用夸张的语气道:“江小姐说哪里话,怎么是一点小心意,你的捐助是我们福利院成立以来收到的最大金额,多亏了你,现在孩子都有图书馆和多媒体教室了。”
江纵如心想,凌缙深这是到底捐了多少啊,她这会儿又不方便问,就只能一个劲尬笑。
凌缙深用手见她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强压住笑意道:“陈院长,现在方便带我们见见孩子们吗?”
陈院长连连点头:“当然方便。”
于是三人又下了楼,重新回到大院中央的小型游乐园上。陈院长拍拍手,孩子们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一见是凌缙深,便有几个孩子飞快跑来,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口一个“凌叔叔”喊得清脆。
“凌叔叔,你给我们带礼物了吗?我们好久没吃蓝莓了,可以给我们买蓝莓吗?”一个上唇腭裂的小女生仰起头,怯生生问道。
凌缙深蹲下身,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当然,礼物都在陈妈妈那儿,一会儿会分给大家。我来看看,我们小甜长高了吗?”
叫小甜的女孩甜丝丝地笑了:“凌叔叔,你真好,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兰兰姐姐说,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你。”
她指向一旁个子相对高一些的胖胖女孩说。
那个叫兰兰的女生躲在同龄男生背后,偷偷用目光打量凌缙深。
凌缙深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那可怎么办好呢,凌叔叔有女朋友了,我们兰兰以后好好学习,找一个更高更帅的好不好?”
站在兰兰身前的小男孩叫了起来:“哦!我知道了,这个漂亮姐姐就是叔叔的女朋友!”
江纵如别有深意地跟凌缙深交换了下眼神,那意思是:“凌缙深你老了,人家叫你叔叔,叫我姐姐。”
不过他好像并未介意,反倒异常兴奋地道:“对,这个漂亮姐姐就是叔叔的女朋友,你们可以叫她小如姐姐。”
他在向人介绍她是他女朋友或未婚妻这件事上,总有非一般的热情,丧心病狂到连小朋友都不放过。
孩子们聚在一起,齐齐扬声道:“小如姐姐好!”
江纵如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心中那片荒芜的地界,似有一颗嫩芽破土而出。
“怪不得。”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女孩站出来道:“怪不得我看凌叔叔这次好像跟往常不一样。”
江纵如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小女孩:“凌叔叔爱笑了。”
江纵如:“凌叔叔之前不爱笑吗?”
小女孩做了个嘴角向下的表情:“凌叔叔以前笑是这样的”,又再做了个嘴角朝上的表情:“凌叔叔现在是这样笑了。”
江纵如朝凌缙深方向望了一眼,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今早出门戴了眼镜,分明是冷硬的金属材质,此时却因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闪现出几分柔和的光彩来——果然如同小女孩所言,他此时的嘴角是向上的。
陈院长适时发话道:“小朋友们,要不要跟凌叔叔和小如姐姐一起玩游戏啊?”
小朋友齐声说好,陈院长便提议:“不如我们玩萝卜蹲好不好?”
萝卜蹲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小游戏,把小朋友分成几队,每队以一种颜色命名,点到什么颜色,代表该颜色的队伍就要做深蹲,蹲错的人就要接受惩罚。
凌缙深被分到了黄萝卜组,江纵如被分到了红萝卜组。
于是这天下午,两个加起来六十几岁的人在福利院的游乐园里,活活做了一下午深蹲。
“红萝卜蹲,红萝卜蹲完黄萝卜蹲。”
“黄萝卜蹲,黄萝卜蹲完绿萝卜蹲。”
“绿萝卜蹲,绿萝卜蹲完白萝卜蹲。”
游乐场里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笑声,这种笑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虚与委蛇的。
江纵如蹲错好几次,被罚着唱了两首歌,还给小朋友们表演了一个无比粗劣的“魔术”,将左手虎口张开,右手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搭上去,然后弯曲起来。
“小朋友,你们看,我这只手有九根手指呢!”
小朋友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流露出“好厉害”的表情。只有凌缙深抱着肚子笑到岔气:“江纵如真有你的,这么尬的魔术你到底在哪学的?”
江纵如瞪他一眼:“凌叔叔,好好蹲你的萝卜吧,一大把年纪可别闪了腿。”
凌缙深不置可否地摊摊手,游戏又继续了,大家疯玩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太阳快下山才结束。
夕阳西下,江纵如摸摸笑得发软的腮帮子,虽然双腿蹲得酸疼,浑身上下却有使不完的劲,一种久违的生命力注入了体内。
她很久没这样快活过了。像一个活人一样快活。
凌缙深跟陈院长道谢告别,一通客套之后,他说:“小甜的手术我咨询过医生了,风险并不高,费用我这边可以承担,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下个月就可以排上。麻烦陈院长跟孩子好好沟通一下。”
陈院长敛住笑,郑重感谢道:“凌先生,太感谢你了,我代表福利院的孩子们向你再次道谢,你真是帮了我们好大忙。”
凌缙深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若有所思道:“陈院长客气了,是我要感谢你们才对。”
还有下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感谢这些孩子,在他初来乍到最孤独的时候,拉过他一把。
那时他力排众议将公司搬到江城,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却又一时找不到直播电商的门路,绕了很多弯路,内部对他的置喙当然越来越多。
是这群孩子在他最迷茫最孤独的时候,意外托了他一把。江纵如说得没错,人是因为生命之重才活着的,有这么一群人每个月都期待着他的到来,他的生命便也因此变得重要了一些。
在许多个寂寞的午后,他独自打车来到这里,被孩子包围着喊着叔叔,那样的时刻,他会不自觉地想,童年时的江纵如,是不是也像这样?
他坐在孩子们中间,一点点去想象去拼凑她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无人庇护的小孩,是如何穿越风雨长成明艳的样子,又是如何一点点在命运的摧残下萎去。
每思及此,他对她的怨怼和不忿就放下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疼惜和思念。
她哪里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万物都是思念的催化剂。如今她回来了,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之于他而言,仍然是一件需要感恩戴德的事。
两人走出福利院,眼前正是一片落日熔金好光景,太阳像团长了绒毛的松子,被托在金黄色的锡纸上炙烤,流光挥洒,和暖四溢。
江纵如久久地站立在这慷慨天光里,犹豫了一秒,两秒,三秒,终究伸出手去,牵住了身旁男人的手。
凌缙深瞳孔微放,极力按捺住心头的震动,这是重逢以来,非经他死皮赖脸求来讨来,而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他。
“凌缙深,你经常来这里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刚来江城那会,经常一个人扫共享单车到处逛。有天恰好逛到这里了,就顺便进去捐了点钱,就这样跟孩子们熟了,每个月都会抽空过来看看。”
“那为什么以我的名义捐款?”
“不知道。”
“不知道?”
“嗯。当时院长问我登记谁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报了你的名字。可能是下意识觉得,做这件事会让你开心吧。”
“凌缙深。”江纵如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他轻声应和道。
“谢谢你。”她突然转过身去,抱住了他。
就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
谢谢他,给许多像她那样孤苦的孩子撑起一把伞。她淋过雨,便知道伞下这点晴天有多来之不易。
凌缙深没来由地后背一僵,一股异常的酸楚竟然涌上鼻尖,他伸手回抱住她,贴在她的耳畔说:“江纵如,你好像……回来一点了。”
回来一点了,那朵开败的芙蕖,于残根处又长出了一掐新芽。
网约车姗姗来迟,凌缙深上了车,虚虚地靠在后座上,落日照在他脸上,将一张英挺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面。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柔柔地开口道:“江纵如,怎么办,我又后悔了。”
“什么?”她没听懂。
凌缙深伸手过去,重新攥住她的手。
“我是说,”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的侧脸像神话中的希腊少年那样绝美,连毛孔都纤毫毕现地闪着光:“之前跟你说的不结婚不生孩子,我后悔了。”
“江纵如,我们结婚吧。”
她听见他这样说,声音像天鹅绒一样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