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念

    跟凌缙深在一起的六年,如果要拍成电影,最贴切的电影名大概是《等我有钱了就来娶你》。

    那些年里,他总是柔情似水地抱着她,贴在她鬓发边一遍遍说:“江纵如,我马上就能攒够钱来娶你了。”

    他不是说说而已。

    他扎扎实实付出过许多努力。

    从大一开始,他就一门心思想搞钱,一间间宿舍发传单,承接各种组装电脑、维修硬件、安装软件的业务。

    从学校跑一趟电脑城,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盛夏天的云城气温直逼四十度,拖着笨重的台式电脑挤上那列号称“死亡线路”的公交车,谁说不是酷刑一桩呢?

    江纵如心疼他,总说自己的钱很够花,不用这样拼命积攒。

    他却总是笑道:“不多攒点钱,将来怎么娶你?”

    想娶她。几乎是凌缙深整个青春期的唯一执念。

    那时他的成绩多好啊,4.0的平均绩点拿出手,谁不得赞叹几句这小伙子前途无量。国家奖学金、院校奖学金、校友基金专项奖励,几乎把能扫的奖扫了个遍。

    拿了奖金,就跟江纵如一块儿去银行,存进一张属于他俩的银行卡里。

    密码的前三位是他生日,后三位是她生日。

    多年以后,江纵如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翻出一部叫《甜蜜蜜》的老电影,看张曼玉和黎明靠在一起,小心翼翼而又满脸期待地站在ATM机前,一遍遍数着银行卡余额,算着还要多久就能出人头地,那一幕瞬间击中了她。

    他们也曾怀揣过那样真挚而热切的梦。

    梦想那串数字越来越大,大到可以买下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给两人一个家。

    可就像电影里倒霉的李翘和黎小军一样,他们的运气倒霉透了。好不容易攒到的一点钱,总会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异常惨烈地流出去。

    不止分文不剩,还要负债累累。

    直到有一天,江纵如再也不相信“等我有钱了就来娶你”。不是不相信凌缙深,而是不相信命运。不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好命,可以等到时来运转的一天。

    终于痛下决心提了分手。一别两宽,七年如隔世。

    重逢再遇,凌缙深果然发达了,远比他们曾经期许过的更更更更有钱,他成凌总了,有自己的公司了,年利润破亿了,每一个象征成功的修饰词,都是对他们失败感情的恶毒嘲讽。

    看吧,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没钱,等有钱了又不在一起了。

    仿佛看见命运之神伸出舌头扮了鬼脸冲她“略略略”,就要捉弄你,看你能怎么着,略略略~

    不能怎么着,还能怎么着啊。

    这些年,她早习惯了,面对命运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法。

    它爱糟践,就由着它糟践吧,她一个肉体凡胎,还能对抗天神意志不成?

    江纵如心里一阵阵酸楚,一不留神又多喝了几杯酒。

    “想什么呢?”凌缙深用手指节在她面前敲了敲。

    “想你现在飞黄腾达了,要不要帮前女友冲下业绩?贵公司需要合作网红吗,我们旗下有上百名网红主播,高的瘦的矮的胖的装疯的卖傻的应有尽有,服务到位,价格实惠,任君挑选哦!”江纵如迅速挥散关于旧日的念想,又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凌缙深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原先自然下垂的眼帘蓦地抬起,与江纵如正带着职业假笑的脸对视上,片刻,道:“好啊,下季度吧,我让企宣部联系你。”

    说着,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开玩笑的啦,凌总别当真,贵公司想必早有固定的合作对象,不必为了我另外增加推广预算,这多不好意思啊。”

    江纵如说那话的时候,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并没料到凌缙深会真的答应,现在反倒是她尴尬起来了,一想到要和他对接工作……

    额,前男友叠加甲方buff,这谁受得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并没有特意为你增加预算,下半年原本就有扩大宣传的计划,刚好赶上罢了。”凌缙深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别的意思。

    “哦。赶上了是吧。”江纵如从盘子里挑了一串掌中宝,一边吃一边嘟囔道:“最好是这样,不然这人情我可还不起。”

    凌缙深笑了,是那种略带几分挑逗的笑,看向她道:“怎么还?那还不简单,像你对柳大主播那样,拿着盒茶叶来还啊。”

    怎么说起这茬了,突然觉得好丢脸。

    “说说看,今天找那位柳大主播帮什么忙?”他身子后仰,靠在椅子后背上。

    “你怎么知道……”江纵如心虚地问。

    “这不你自己说的吗,忘了?”凌缙深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刚刚在兰枫国际,她怕凌缙深误会她和柳奕臣的关系,顺嘴解释了一句。

    不对,江纵如突然想到,她为什么会怕凌缙深误会?她和柳奕臣什么关系,关他什么事啊?她在心虚什么?

    不行,必须找回这一局。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没啦,他追我挺久的,就一块儿吃个饭。”

    话一出口就更羞耻了,不是,江纵如你有病吧。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怎么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实在太没品了。关键是柳奕臣追她这件事,她从没有跟任何人正面提过,更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引以为傲的谈资。

    为什么会跟凌缙深说这个?

    就,颇有点想刻意看他反应的意思。

    江纵如你没救了。

    凌缙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轻一挑眉,笑道:“哦,真有意思,你都给追求者送茶叶吗?”

    吐血!这个破茶叶梗什么时候能过去啊。

    她现在觉得买茶叶的举动蠢透了。

    今天怎么净干蠢事。

    “凌总,我看你这一天天倒是挺闲的,没事净找我打趣。”江纵如决定正面回击。

    “江纵如,你再一口一个凌总,我就要撕你的嘴了。”他做了个撕嘴的动作,眼底却仍是笑意盈盈:“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凌缙深。”

    他又加上一句:“毕竟,现在只有你才会叫我凌缙深。”

    凌缙深。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这样叫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同于别的情侣“宝宝”“亲爱的”,他们在一起这些年,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一种力量,一处归宿。

    凌缙深。这些年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脑海中翻来覆去挥之不去的,总是这三个字。好吧,这么叫就这么叫吧,其实她也挺不喜欢叫凌总的。

    打工人一天天这总那总的,对这个“总”字着实有心理阴影。

    “凌缙深。”她吃得差不多了,抽张纸巾擦擦嘴,顺手又递给他一张:“我吃好了,散了吧?”

    凌缙深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行,那我送你回去?”

    江纵如拎起包包站起身,摆摆手道:“不了。这离我家不远,打车就几分钟,我自己可以回去。”

    她可不想再叫他送她。

    前一晚的糗事现在还耳根发烫呢。

    凌缙深蹙了蹙眉,大概想说什么,终究又什么都没说,只浅浅一笑道:“好,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江纵如也笑了,她原就生得十分漂亮,这会儿在路灯照耀下,整个人明艳生姿,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那种虽不经意,却能陡然惊起一池涟漪的风情。

    她随手一招,拦了辆的士,回身向凌缙深挥了挥手:“再见。”

    凌缙深入了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跟她挥了挥手。

    的士扬长而去。

    凌缙深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

    盛夏夜里的风吹过来。是暖的。丝丝缕缕钻到皮肤上,一寸寸将毛孔哄开,温柔的,旖旎的,抚平人们在刚刚过去的白天忍受的漫长炎热痛楚。

    有这样一丝一缕风,就足以跟过往的一切盛夏和解。

    风中依稀是她的气息。

    一种微微的杜若般的冷香。

    她从青春期起,就不喜欢甜腻的香味,喜欢大地的气息,喜欢雨后的草木清香,喜欢暑气蒸腾时林间散发的氤氲味道,也喜欢茫茫雪后凛冽的入肺清爽。

    相识十六年,他活着的二分之一年岁,都被她占得死死的。如何能不了解。又如何能释怀。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点来。”

    后悔没早点来江城,找到她。

    刚分手那会,他以为只要时间足够久,就一定可以忘记她,于是默默忍受了七年。七年,足以身体的细胞更新一次。可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力排众议,将公司从云城搬来江城,只为某一天可以机缘巧合地,在某一街头某一咖啡店某一拐角处顺理成章地偶遇她。

    可直到当真偶遇她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切努力是多么可笑。

    有些人,是注定要纠缠一辈子的。

    第一面,便是这一世。

    “同学,你在干什么?”

    那时候的江纵如还是一头短发,像朵蘑菇一样可爱。她手里拿着张表,探头探脑地走向他。

    “钥匙掉进去了,我的手太大了,探不进去,你可以帮忙捡一下吗?”十六岁的凌缙深两座假山之间的一条缝隙,一脸悻悻道。

    “当然可以,你帮我拿一下。”她爽朗一笑,将手中的表交到他手里,江纵如,他看到表里第一行写着三个字,江纵如。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苏轼的名句。恰巧囊括她的名字,他的姓氏。

    少年微不可察地笑了,他看着她十分轻便地将手探进那道窄窄的缝隙中,利索地捡出了那串钥匙。

    “喏,给你。”她说。

    “谢谢你。”他从她手中接过钥匙。

    “客气什么,小事一桩。”她亦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表,笑起来像春风拂柳一样清朗,人间万物,在那一刻相形失色。

    直到她走远了去,他才记起喊一句:“我叫凌缙深,高一七班。”

    “好,凌缙深,记住了。”少女回过头来,冲他扬了扬手。

    凌缙深,这三个字,一记便是好多好多年,从稚嫩青春到而立之年,十六个春夏秋冬、寒暑更替。像一道长在心上的皱纹,只会随年岁日益加深,却没有一点消失淡化的迹象。

    “我回到了,谢谢你的宵夜。”

    凌缙深的手机亮了,他久立路口,这才松了口气,回信道:“好。晚安。”

    晚安。江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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