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端庄肃穆的“明德堂”匾额下,七岁的柳云绮有样学样的同大人一起跪下。

    柳氏不过商户人家,按规矩正堂不能太过奢靡,所以并不很宽敞。乌泱泱一群人跪着,就挤的人心里发闷。

    宫中来的这几个太监都有些年岁了,慈眉善目的,也不摆架子,在场的几个孩子倒也不惶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妃入宫三载有余,懿德有加,柔婉贤淑。今凤体有恙,故令柳氏择两名女眷,于三日后未时入宫探疾,钦此。”

    柳云绮的父亲柳成轩于是喏喏接旨谢恩。

    柳云绮虽然还小,并不懂得何谓天威,也不知道为何这几个站着念圣旨的人嗓音如此奇怪;但也知道是像祭祖那样的大事,跪得老老实实,头也不敢抬半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柳妃的闺名唤做柳成珠,乃是柳家如今当家管事的柳成轩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就是柳云绮的姑母;前些年被选入宫做了宫嫔。

    柳云绮的母亲陈明尹握住了女儿小而软的手。

    毕竟长嫂如母,她还是忧心自己在宫中的小姑子,面露忧色道:“娘娘往日身子很是强健,怎么忽然病的如此厉害了呢?不知眼下娘娘如何了?”

    一旁的管家乖觉,早就上前来避着人给了这几个太监一人一个荷包,个个鼓鼓囊囊,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为首的太监脸上疏离又客套的笑容立马如一朵入了春的花似的绽了开来:“嗨哟,夫人莫要多心。柳妃娘娘最得圣心,有陛下福泽庇佑,自然不会有事。不过人么,总有个头疼脑热的。陛下也是心疼柳妃娘娘,才急急下了旨意请娘娘家里人入宫探疾啊。”

    那太监的目光投向柳云绮:“奴才来之前,柳妃娘娘特地叫了奴才去,说她最是想念柳家的大侄女。别的都不打紧,您的大女儿是一定要去的,夫人可千万别忘了。”

    柳氏夫妇放下心来,笑脸满面的送走了这几个太监;族中的其他人见没他们的事了,便也纷纷散去了。夫妻两人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柳成轩对妻子温言道:“那三日后,就要劳你走一遭了。娘娘入宫前便与你这个嫂子亲近,想来病中见到你也高兴。”

    陈明尹目光温柔的看向一旁的女儿:“也好。绮儿她人虽不大,但好在听话懂事,不会惹出岔子来。娘娘指明要见她,倒也省事。”

    夫妻两人商议定了,便叫过在一旁捧着本书发呆的柳云绮来。

    陈氏揉着她的发道:“三日后,娘带你进宫去见你姑母好不好?”

    这个大女儿虽然安静,但是到底也还是个孩子,想来与自己的姑姑许久未见了,总是有些想念的。

    谁知柳云绮却怯怯摇了摇头:“一定得去么?”

    陈氏讶异道:“你不想去么?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念你的姑母么,姑母也可想你了。”

    她却嘟囔道:“可是我怕。”

    夫妻两人默然片刻,陈明尹叹气道:“也不怪她,连我也怕啊。”

    一年前柳妃怀了龙胎,都已经八个月大了,按规矩娘家人可以探望。那一次也是陈明尹带着柳云绮去的,谁知刚进柳妃的宫,便听到一阵一阵的巴掌声,伴着含混不清的□□。陈氏都被唬了一跳,柳云绮还小,更是一下子被吓的脸都白了。陈明尹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小太监死了哥哥,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哭,谁知竟被柳妃听到了。柳妃怀着龙胎,又正是得宠的时候,那小太监算是犯了她的忌讳。柳妃觉得晦气,一怒之下便命宫人罚那小太监的嘴。

    那日等母女两出宫门时,那小太监嘴边已是血肉模糊了,痛的连哀叫都叫不出来。

    柳家是商户人家,向来讲究和气生财,陈氏又是为人温和惯了的,哪见过这场面。连她那日回去后都神思恍惚了好几日,更别提柳云绮了。只是柳妃如今金口玉言,她既然说想要柳云绮去,柳云绮也不得不去。

    陈氏只得安慰女儿道:“哎呀,你姑母那时候怀着孩子呢。一个人,叠着两个人的脾气,自然火气大一些了。她以前最喜欢你了,她生气你冲她笑笑她就不生气了,咱们不怕。”

    柳云绮有着小孩子都有的灵敏聪慧,从母亲为难的神色中明白了这次绝不是自己不想去,就可以推脱掉的。于是只得恹恹道:“ 好吧。”

    她勾一勾头发,凑到母亲身旁笑嘻嘻道:“等到了姑母那儿,绮儿闭紧嘴巴不乱说话,就不会惹姑母生气了。”

    陈明尹笑着揉揉女儿的脸,对丈夫笑道:“咱们绮儿虽说并不算聪慧,但是胜在安分懂事。”

    柳云绮逗留了一阵,便笑嘻嘻的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只留下夫妻两人坐着。

    女儿一走,陈明尹的脸色便凝重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蹙起了眉,一下下的敲着手中的茶盏。

    柳成轩看了一眼妻子,切切道:“怎么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有什么烦心的?”

    陈明尹抿了口茶:“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骤然要入宫了,总是难免有些惶恐的。”

    柳成轩却不以为然:“从前你又不是没入过宫。只是去见见自己的小姑子而已,有什么可惶恐的呢。”

    陈明尹嘴角这才有了些笑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柳成珠是柳成轩唯一的胞妹。从前他们兄妹二人的父母在京中做生意,柳成轩作为长子跟着父母去了京中;而柳成珠则留在明州的老家,跟祖父母一起住着。等到柳成珠十四岁那年,才被父母接到京城里来团聚。兄妹两人不在一处长大,总归不如寻常兄妹亲热;反倒是彼时陈明尹刚刚嫁进来,也许因为都是初来乍到,两人算得上是彼此照应,姑嫂之间相处的很融洽。柳成珠性子外放,而陈明尹性子和稳;两人总是形影不离。柳云绮出生后,柳成珠对这个大侄女视如己出,疼的和个宝贝疙瘩一样。甚至后来柳成珠入了宫成了宫嫔,也多是询问自己的嫂嫂和柳云绮。

    她没有显赫的出身,倒也坐上了妃位,足可见其圣宠之隆;只有一件美中不足,那就是她一直未有所出。她是日思夜盼,好不容易有了身子,却在即将临盆时不知怎么就小产了;连孩子也没留住。

    陈明尹当时忧心得好几天彻夜未眠,等再次入宫探望柳妃时,她着意没带上自己的一双儿女。然而柳成珠却对她有些淡淡的,笑着道:“到底是大嫂有福气,嫁入我柳家生儿育女半点不费劲;我怀胎到了八月,却仍是保不住。”

    这话便有些怨怼了,陈明尹也不敢回。自那次之后,整整一年,柳妃都没召过她入宫。要说心里不伤感是不可能的,然而人心易变,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柳妃这次突然想起她这个嫂子来,倒叫陈明尹心中七上八下的。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等到了入宫那天,陈明尹早早的挑了身不怎么显眼的衣裳,又拉过柳云绮来千叮咛万嘱咐,见她连连点头才住了嘴。

    因着柳妃的盛宠,宫中特地着了辆马车来接柳氏母女。

    柳云绮到底还小没怎么出过门,难得出一次门便兴致勃勃的撩着帘子冲外头看;然而嘴巴却闭的死紧,一个字儿也不说,只是脸上微微笑着。柳妃此次派了一个侍女过来,此时正在马车外头跟着,看着孩子可爱,不由也一笑,对陈明尹打趣道:“柳夫人,您家姑娘着实讨人喜爱。且不说这机灵劲儿,长得也是同娘娘一般无二呢。怪不得娘娘总惦记着这外甥女。”

    陈明尹搂过柳云绮:“她眉眼长得不及她姑姑精致好看。不过毕竟是姑侄,到底有几分相似的。”

    陈明尹又问道:“从前在娘娘宫里仿佛没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叫什么呢?”

    那婢女赔笑道:“奴婢叫做媋和,其实在娘娘宫中也有好几年了。”

    媋和年纪也不大,做不到完全的滴水不漏;只见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声音也不由自主的低了点:“只不过奴婢愚笨,不讨娘娘欢心,也没怎么近身服侍过;夫人眼生些也是正常的。最近服侍娘娘的婼和姐姐有些不爽利,所以娘娘才想起奴婢来。”

    陈明尹了然,拍拍她的手,温柔一笑,也不说什么。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停在了皇宫的侧门前。媋和便在前头给母女两人引路,三人向柳妃宫中走去。

    陈明尹牵着女儿的手,不知为何离柳妃宫苑越近,心内便更烦躁,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突然听得哎呀一声,她低头看去,只见柳云绮的袖子被一旁的一株花树给勾住了。待解开来,已然被勾破了一个小口子。陈明尹平日最是平和,此时心烦气躁之下也不由责备女儿道:“都几岁的孩子了,走个路也能被勾破衣服么!你姑母还在等着,你倒是说怎么办?”柳云绮微微低着头,倒也不急,只摩挲着那个破口。

    媋和连忙上前来劝道:“夫人别急。毕竟都是至亲,见个面罢了,衣服破了口也不妨事的。娘娘定然不会说什么的,您放心就是。”

    陈明尹也无法,嘱咐柳云绮等会遮着点,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她不动声色的深吸了几口气,紧张的情绪却愈演愈烈,不由自主开口:“媋和姑娘,娘娘前些日子病着,不知今日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媋和仿佛也看出了她的紧张,漾出一个宽慰的笑来:“娘娘底子好,这几日吃了药已然好多了。想必今日见了娘家人,立马便能大好了。”

    柳妃的宫苑赫然就在眼前。

    陈明尹从前来过好几回,其实对这也算眼熟了;然而一年不来,她却莫名觉得这儿变了许多。

    她看见不少洒扫的宫人,个个皆是悄无声息,全都埋头干自己的事儿,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也许是受他们影响,陈明尹也不由紧张了许多,下意识的攥紧了女儿的手,由媋和带了进去。

    三人入了殿,媋和便跪下行礼道:“娘娘,柳家夫人和她的大姑娘到了。”

    陈明尹便跟着跪了下去,刚想扯一把女儿,却见柳云绮已然一声不吭的跪好了。

    软塌上的女子仿佛刚睡醒,昏昏沉沉的揉了揉头,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道:“大嫂起来,快坐。”

    边说着,她边起身向母女两人走来;身姿婀娜,步态轻盈。

    陈明尹和柳云绮站了起来,又有些拘束的落座。

    柳妃先是从从容容的饮了一碗药,漱了口,才招呼陈明尹道:“好久没见过大嫂了。”

    陈明尹温和一笑,道:“听闻娘娘身子不大爽利?不知如今怎样了?”

    柳妃眼里便漾了一层水汽,道:“刚开始只是风寒,咳嗽了好些日子。后来便发热,浑身又酸又软,如今也好了大半了。到底是娘家人贴心。本宫病了这些日子,满宫里的人也都是做做表面花儿,连我自己宫里的奴才也懒怠;都巴不得本宫一直病下去呢。”

    陈明尹只得关切道:“娘娘病重切勿多思,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柳成珠说了句正是,又揽过柳云绮,逗她道:“许久没见我了,记不记得我是谁呀?”

    陈明尹看见她刚才还牢牢攥着的手松开了,咯咯一笑道:“姑姑。”

    柳妃拿过桌上的一块糕点,道:“这是姑姑让小厨房刚做的,绮儿快尝尝。大嫂也是,都别拘着。”

    柳云绮乖乖吃完了那块糕点,又冲着柳妃笑:

    “姑姑这里的糕点比家里的好吃许多呢。”

    陈明尹也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眼前的景象看着和气极了,然而她知道并不是。其实柳云绮最不喜爱甜食,在家中时从不碰甜的,然而此时此刻柳云绮却笑的真心实意到连她这个母亲都险些被蒙混过去。而柳成珠从前最疼爱这个侄女,自然也知道她不爱吃甜;却偏偏叫她吃这块点心。

    柳妃眉心一动,玩笑道:“那绮儿别回家了,以后你跟着姑姑在宫中住,如何啊?”

    柳云绮愣了愣,满脸都是小孩子娇憨的情态,撅嘴道:“宫中有好吃的糕点,但是没有娘亲,绮儿不要住。”

    柳妃缓缓把手中的糕点放回盘中,擦了擦手,才慢条斯理道:“绮儿还是同以前一样爱撒娇。”

    陈明尹慌忙跪下:“民妇管教无方,还请娘娘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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