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九年初春,万物复苏。

    京城,裴府。

    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裴府上下却人人一幅严阵以待的模样。肃穆的大堂内落针可闻,左右两排的椅子上坐着锦衣华服的裴家人,除长房和三个儿子不在外其余三房的成员都在场,主座的太师椅则由裴家老祖宗端坐。

    而老祖宗一贯的慈眉善目此时消失殆尽,唯余怒火中烧,他强压着怒气斥责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我怜你丧母,本想为你在京城寻个好人家,你倒好,竟给我闹出勾引自家表哥的腌臜事来,我裴府的脸面全让你丢尽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出声触怒祖父,皆以鄙夷的目光剜向那跪着的人,他们身后的婢女们亦投以相同的视线。

    堪称汇聚全场注意力的人,正安静地接受外祖父的训斥,湖蓝色的裙摆上沾了不少尘埃,似蒙尘的柔弱花朵,她垂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由用梅花白玉簪挽成漂亮的发髻,几缕发丝落下衬得嫩白的一截脖颈无比纤弱。

    她的沉默惹得老人心中不快,他沉声道:“抬头,兰昭丫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依言,露出一张被裴家人称为妖艳狐猸子的容颜,眉眼艳丽似灼灼芙蕖,右眼下长着一个米粒大小似朱砂点过的泪痣更添几分风情,虽面无表情仍姿色惑人。

    将克己复礼与端庄清雅刻进骨子里的裴家人最是厌恶这类相貌,果然不错,才刚当上表小姐不久就敢勾引府上的三公子,当真是不知廉耻,不少人如此暗想着。

    宁兰昭语气怯弱:“我知错了,求外祖原谅。”话落,再度垂首,好不可怜。

    见她如此伏低作小,老爷子一直阴沉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他心中自有分寸,这外孙女父母皆逝,一人孤苦伶仃千辛万苦才寻到自己投奔,虽说犯下错,到底是教养不够,往后多加管教就是,何况,她的眉眼竟依稀让他忆起了故人……

    祖父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悲哀之色。

    他淡声问道:“既是这样,罚你去跪三日祠堂,可有不服?”

    在座的裴家人却心中一惊,竟只是如此便罢了?看来老祖宗还当真是疼爱这孤女。

    她依旧低眉顺眼,语气恭敬:“兰昭不敢,谨听外祖教诲。”

    祖父颔首:“起来领罚去吧。”

    “是。”

    等婢女领着表小姐退下后不到片刻,一道人影不管不顾欲住里闯,嘴里还大声嚷嚷着:“我要娶兰昭妹妹,让我见祖父!”

    祖父好不容易才降下去的火气,立刻又窜了回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因儿子犯傻而如坐针毡的二儿媳,似笑非笑道:“愣着作甚,想家法伺候不成?”

    二儿媳当即弹起,心急火燎冲到门外一把揪住儿子的右耳边低声狠骂边拽着他往外走:“糟心玩意,你祖父让你禁闭就乖乖待着去,别惹祖父动怒!”

    三公子裴舒阳被拧着耳朵痛得五官扭曲,求饶的间隙仍不忘表妹:“娘,疼……兰昭妹妹呢,我要娶她……”

    声音逐渐远去,大堂恢复安静,祖父不开口,堂上的人皆不敢吭声,气氛胶着起来,还是三房儿媳打破僵局:“阿公,听说阿珩游学完将回来了,这一去就是一年,我们得好好为他接风洗尘才是。”

    提起最引以为傲的长孙,老人忍不住的心情愉悦,先前的气闷一扫而空接话道:“是快回来了,来信说是今月月底,你也算是有心了。”

    紧绷严肃的氛围因老祖宗的欢愉而彻底烟消云散,婢女们也都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匆忙但有序地布置起晚饭来。

    而另一边,二房媳妇院落里,仍不得安宁。

    这一路的不消停加上儿子眼下又在吵闹终于让一向精明忍让的她发起火来:“你这逆子,得亏你爹今晚办事不回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娘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离她远些,你为何要与她纠缠惹祖父生气?”

    眼见裴舒阳仍一幅死不悔改的神态,恨铁不成钢的母亲扔下一句:“别做梦了,你长兄就要回来了,在此之前你给我老实待着。”

    说完转身离开,吩咐一旁的奴仆将门锁上,不顾儿子的呼喊扬长而去。

    困在屋内的裴舒阳干嚎半天见无人帮自己终是泄了气,刚消停没一会儿猛然回想起娘亲的一句话:“你长兄就要回来了。”

    他竟要回来了?裴舒阳深觉猝不及防,回过神来后心生焦虑:没想到一年竟如此快,不行,他一回来,兰昭妹妹指定眼里就容不下自己,无论如何,他得抓紧时间跟兰昭妹妹互通心意才是。

    念及此,血气方刚的郎君再次鼓起信心思索方法,脑中盘旋的却是引起祖父生气的上午,今日他们共同踏青游玩,一时贪玩的他与家人失散,四处张望时却在小巷子口瞥见表妹的身影,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着实貌美的表妹他也很关心,于是便向那边走去。

    但表妹却调转方向赶往另一头,他险些没追上,好在最后拉住了她,而她的回眸,俘获了他的心,她柔柔一句“表哥”将他的魂都吸了去,情不自禁拽着她的手腕往怀里扯,两人拉扯时被人撞见误会他们在私会。

    裴舒阳原以为以表妹之柔弱会把他先动手的事全盘托出,没想到她竟宁愿认下也不肯为难他,表妹果真亦是对他有意的!

    何况,兰昭妹妹的瑰姿艳逸见之岂能忘怀,裴舒阳不由得埋怨起亲娘的顽固。

    天幕漆黑,唯一钩残月冷清地点缀其中。

    祠堂。

    寒风卷过,从各种缝隙灌进的冷风让本就阴冷的祠堂更上一层楼。

    而罚来跪着的人,则不见踪影。

    直到犹如清霜的月光从窗外撒入,照亮临窗的角落,亦显现出一个人来。

    上一刻在大堂里还唯唯诺诺卑微怯懦的人,此时此刻却在默默凝视着苍穹之上的半弯残月。

    任凭疏冷月华为她披上一件如云雾织就的薄纱。

    眼角的朱砂色泪痣亦落满莹辉,衬得如同上好的红玛瑙嵌入其上。

    她的目光却是比月色还要凉薄,像是对一切都漠然置之。

    满地月光忽然抖动了下,原是一只鸽子停在窗上,小细腿上绑着竹筒。

    她当即一把抓住鸽子取出竹筒里的信展开,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后将信放回,她注视鸽子扑着洁白翅膀直至在夜色中消失才离开窗边,背靠墙壁,垂下浓密长睫细细思量着。

    眼前闪过信上的结尾处:当年之事,已无证据,翻案无望,好自为之。

    静寂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忽然兀自低笑了几声。

    莫名显得无比阴森可怖。

    已无证据?莫不是忘了当年信誓旦旦告发她的双亲有谋逆之心的小小统领,如今万人之上尊贵无双的英国公,杨世杰,他口中的证据在何处。

    劝她好自为之,家破人亡,灭门惨案,几十条性命,那年京城郊外的雪都被她族人的血染成一片暗红,这叫她怎能好自为之?

    多年过去,已无人记得当初跟着开国皇帝征战四方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将门容氏,世代为帝国守卫北疆,却落了个满门抄斩之罪,只放过了几个恬不知耻的叛徒苟且偷生,成了朝堂的墙头草。

    世人只知奸臣容族,不记昔日将门容氏。

    若不是当时年仅五岁的她远在北疆被父亲的属下保护起来,京城派来的人亦无人认得从小长于北疆的她,又哪里会有如今北疆崛起的传奇:孤女容无漾以女子之身屡立战功创伟绩,仅十七岁便封镇北侯领骠骑将军,掌握北疆十万铁骑,威震天下。

    她是从阎王殿爬回人间的鬼,她也是将门容氏最后的传人。

    冒充裴家宁兰昭入京虽有性命之忧,但容无漾再也等不下去了。

    十二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为父母,为族人洗刷冤屈,将当年的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以告无辜冤死的族人的在天之灵,那几个叛徒也不能放过。

    她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女子之身向来容易受到他人轻视,异族部落的凶悍残忍亦惨绝人寰,加上父亲死后内部分裂动荡的军营,其中种种艰难险阻自不必提,好在她做到了,北疆的十万铁骑牢牢握在手中,上下一心,无人敢置喙。

    容无漾以为申冤的时机成熟,她迫不及待地上表朝廷,借囗崇拜曾经的镇北大将军,也就是她的父亲,请求朝廷能重审容氏谋反一案。

    翘首以盼,却换来朝廷禁止她无事入京的命令,以及罚俸一年的惩罚。

    容无漾不死心,多次上奏皆被无视,最后以圣上亲笔驳回而收场。她终于明白,为将门容氏平冤之事,整个朝廷包括皇帝都在阻挠她。

    他们在警告她,不要试图插手,否则后果难料。

    认清这一点后,容无漾果断选择入京。

    既然按部就班走公事公办的路行不通,那就怪不得她按自己的方式查出真相。

    至于假冒裴家表小姐一事,也算阴差阳错。

    而今日的受罚,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容无漾本意是借外出游玩的机会寻曾经冒着诛连危险往北疆报信的旧友以探听当年容氏谋反的来龙去脉,她记得多亏他的提前告密,她才得以存活,此番之所以第一个就想找他,除追查当年真相外,容无漾打算当面多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耗时多日暗中雇人打听才寻到旧友所在,容无漾忐忑不安地敲门,而开门的仆人告诉她旧友前几日已病逝了,临死时最后一句是让仆人把遗物全部烧毁。

    她大失所望之际,猛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顿时心生戒备,匆匆离开旧友家门口故意领着人往外绕,虽然认出是裴府的公子亦无法放心,直到确认离旧友家够远才停下,再顺势被他抓住,佯装惊讶地回头。

    而被裴舒阳认为是对他有意的包庇行为则不过是容无漾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罢了。

    与其暴露寻找容氏旧友一事,倒不如让他们误会为年轻男女的私会。

    若是她知道那三公子裴舒阳会因此决定对她穷追猛打非她不娶,只怕容无漾会无语凝噎。

    而信鸽带来的纸条则是她来到京城时联系上的曾协助她逃离追捕的得力干将,现今已隐居乡野的老者对她寻真相的回答,事实上,信上他劝她回北疆,永远不要再回京城,更不能尝试翻案,唯此才是万全之策。

    容无漾到京城后的一个月内,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事都在对她重复一句话:放弃翻案,忘记一切。

    她亦只有一个回答:不可能。

    眼下之前的线索全断,必须设法寻找新的知情人,还未等容无漾想出法子,祠堂门口突然传来婢女的声音:“二夫人安。”

    容无漾一个箭步跪在蒲团上,摆出一幅瑟瑟发抖的惊恐模样回过头。

    门推开,二房媳妇走了进来,容无漾一眼看出她极力掩饰的烦躁之情,心知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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