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尸体之鲜活，差点都让本为阴差的迟问失了判断。

    迟问看到那少女的第一眼，想的竟然不是任何关于死亡的东西，而是快救救她。

    是神子的记忆在作祟？

    是的，迟问认得这名少女，她才是那另一个小神使，与大娇一块儿被鸱吻牵着手在烟城逛过街的小神使。

    “这是谁啊，主人？”袋袋并不认识此女，也从未把她取出来过，都快忘了她原来长得这么有特色了。

    这姑娘约莫十五岁，亦或更小，长得蛇模蛇样。

    只是她应该仅有些许蛇妖血统而已，因为除了脸上特别明显以外，少女身上倒不见任何妖相妖纹。

    “东方喻。”迟问认得这张布满蛇鳞的脸。

    女孩穿的是烟城传统样式的金贵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是很高贵的出身。

    迟问皱起眉，心绪不佳，想起了更多的旧事。

    东方喻，当然是东方引的家人了，但东方喻是人，顶多算半妖，而东方引是纯妖，所以具体两人什么亲缘，光从年纪上论恐怕有误，还得亲口问问。

    问问当事人。

    “路笺，你会招魂么？”

    这尸体新鲜，招魂正好。

    而迟问也试图让自家小仙兽逐步参与进这堆纷乱中来。

    他似乎对迟问在忙和的事情较以前有了些兴趣，这是个很好的转变。

    不仅是于他个人而言，也是于大局而言。

    不管传闻属实几分，鸱吻堕神，肯定还是与路笺有很大干系的。

    只是这件事愈来愈扑朔迷离，迟问本来简单的归神小目标，恐怕要被迫扩展一下，扯上天境与鬼域一块儿，演一台大戏。

    那么路笺这般分量的角儿，怎么可能没有戏份，他一直以来都游离在事件之外这事本身就很可疑。

    天境暂且不说，大概是被鸱吻闹了那么一场，确是伤了元气，可鬼域为何也没有任何一个来寻他呢？

    路笺不是小修罗而是真修罗这件事，绝不可能只有折溺一个人知道啊。

    可事实便是路笺连应敌的手段都全靠本能，觉醒的血脉也都是被迫，他被扔下来以后，根本没有鬼域的人试图引导他成为当年的、能与天帝对等平齐的存在。

    这明摆着的，鬼族最大的翻身机会，比鬼域明面上的鬼王冥兮高出不知多少的现成战力，他们怎么不要？

    “招魂？可以试试。”路笺一如以往，根本不清楚自己会些什么。

    他是世间第一个鬼，其实也没有谁知道他究竟会些什么。

    “不了不了，这个不能试，我来吧。”迟问深知路笺的能耐之大，他下手是没有准头的，别一不小心把方圆十里的鬼都给招了起来，那还怎么收拾。

    迟问幻出招魂幡，久违地拾起了阴差身份，唤出了东方喻“新死”的亡魂。

    少女睁开了眼睛，是双金色的，非常好看的竖瞳。

    只可惜她满眼红色血丝，双目已然涣散。

    东方喻亡魂一出，只顿了一瞬，便张口惊叫，“神子殿下！”

    “何人杀你？”迟问只问。

    “……是，是个意外，但神子殿下！”东方喻显然犹豫，并不愿意道出凶手，但她确有事要说，“面具，面具被拿走了。”

    迟问：“黑色的赌场面具吗？”

    “黑色的也被拿走了？”东方喻圆睁了双眸，和东方引刚才躲在人潮里的神情如出一辙。

    看来他们家吃惊的模样是祖传的。

    “等等，现在的情况可能比较复杂，你且先听我说。”迟问摆摆手，让东方喻先冷静一下。

    少女死了几十年，但她自己并不知道，甚至以为她现在还活着，是被人害了以后，神子救了自己。

    所以她更加不可能知道，眼前的神子已是堕神，记忆残损，很多事情是不清楚的。

    迟问三言两语解释了一切，但显然东方喻十几岁心性，接受不了这般的事实。

    她听罢一直摇头，魂火烧得很快，迟问只能施鬼道迷了她的神智，像拷问罪鬼一样，用摧魂的法子逼她有问必答。

    很直接地，迟问很快问出了东方喻与东方引的关系。

    她是他庶出的妹妹。

    启境的大妖喜欢妖丁兴旺，但妖怪又确实不善繁衍，故而有地位的妖都会选择多生多养，做两手准备。

    他们会有与自己同为大妖的正夫正妻，然后又同时另外与数名人类结亲，力求生养越多越好的后代。

    像烟城城主这般的一方大妖，有钱有势，自然也是这个路子，他便是有一名正妻是妖，然后同时拥有数名小妾，多数为人。

    东方引是正室产下的嫡子，虽是混血妖怪，到底为两妖所出，比人类抚育的半妖要强得多，最受重视，一出生便被定为烟城的少城主。

    如此一来，他作为备选的半妖兄弟姐妹们，就都失去了最主要的作用，但也都被照顾得很好，左右城主大人又不缺这点钱财物力。

    而且，因为妖与人的寿数有别，被选为妾室的人类男女其实也都知道自己所出一般是没有机会继承什么的，故此大家也都少有期盼和野心。

    像东方喻这样妖化程度十分有限的，多半都是过正常人类小姐的日子即可。

    她亦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东方喻不仅妖力很弱，她的灵脉就算跟人类比，亦很普通，估摸着再与哪个也很普通的人类成亲后，所出便只能是人类后代了。

    所以她去了三辰殿修习。

    她想成妖。

    妖修妖道，天经地义，这话便是她打趣说的。彼时身为仙修的大娇觉得很是有意思，于是记到了现在，又在入魔之时，讲与迟问听了。

    可惜那时候迟问根本没有预料到，她自己曾经在雾谷和烟城有过什么……谋划。

    她来就是找个碎片而已，却没想找到了自己埋的雷。

    这雷由来以久，久到早于大娇和东方喻的年岁，是鸱吻神子与此二人的父母辈共谋的设计。

    关于承启轮转的设计。

    神子于很早的时候创了册之境隔开人类与妖，而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前身烟城与雾谷，那时候这里就有东方氏和魅妖族。

    东方氏全族皆蛇，虽非完完全全古早的纯血大妖，但血脉传承得颇好，族内关系也融洽，一直以来主事的都是镜蛇一脉，也就是东方引这一家。

    镜蛇的鳞片珍贵，与魅妖族的迷障结合使用，能起到镜像轮转的作用，这便是册之境的精妙所在，此设计非是旁者可以完成，是鸱吻的得意之作。

    只是，身为前身的烟城和雾谷，反而没折腾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尔后便也泯然众城，只剩那雾气成了地标，供大家看个新奇罢了。

    因为神识取走以后残存了神力，神子还吩咐了两城的主人，稍加注意，看顾几分，也算勉强负责。

    而又是许久许久过去，久到雾谷魅妖没落，雾谷成了娱乐之城，人类居多，不成气候，留有神力的雾对他们也没啥用处，魅妖多半退居山林，倒也乐得自在。

    而烟城则一直是东方家族掌权，到鸱吻数十年前再来时，族里依然记得神子的吩咐，故而鸱吻后续也一直都借住在烟城东方家。

    彼时大娇和东方喻皆是少女年岁，于三辰殿中修习。

    鸱吻也是随便带她们到处玩玩而已，两人都不知道大人们具体在商议什么，但东方喻记得事关承启两境，因为她曾听过酒醉的父亲喃喃过一句……

    九殿下要翻天啊。

    “翻天？”迟问挑了挑眉，“我吗？”

    乐意至极啊。

    她笑出了声，知道这少女再说不出些什么，也无意消耗她更多的魂火，便最后问了是谁杀了她后，挥手让东方喻归去。

    “没听明白，望九殿下赐教。”路笺歪着脑袋，故意客客气气地揶揄。

    是初见时他装魅妖的那副腔调。

    “赐教不敢，美人有问，自是必答。”迟问站起身，鞠了一躬，“只是此事恐怕有些需要着急了，我们得马上去一趟东方家。”

    她让袋袋带路，边走边与路笺解释。

    简而言之，她迟问，亦或是说她鸱吻，确实是要翻天。

    把天境翻下来和鬼域换一换的那种，翻天。

    若说雾谷和烟城是试验前身，那册之境其实也不算是试验目标，顶多算是成功的临床。

    她做这一切，真正想要的，是让翻天这个项目上市。

    “东方家知道的肯定比我记着的多，那面具什么作用，我只约莫记得是钥匙而已……”迟问想要记得更多，恐怕还得寻回那块让大娇妖力狂涨的碎片。

    “不过，若我记得不错，那面具落入他人之手也无妨，我将它们一分为二，作黑白二色，分于两族保管，暗里又点化此二物归属大娇和东方喻那两个小孩，旁人驱使不得。”

    鸱吻在烟城时，倒也不单是带着两个小神使玩玩而已，她是选了两名继承人。

    只是继承人之一和她自己，都出了意外，没有后续，剩大娇一个和东方氏一家，存留至今。

    现下大娇也很潦草地没了，东方引步步可疑，那东方家是仅剩的线索了，可别——

    “走水了！”

    果不其然，东方家，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