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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病愈

    郭霁这一病来得猛烈,终日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她也不感到如何难受,只觉自己身子轻似鸿毛,柔如细丝,凉如秋水,仿佛游荡于缥缈虚空无何之乡似的,不言不动、无知无识、无思无绪、无悲无喜。那病中之乡,也无房舍城郭,也无动静万物,亦且并男女老幼并鸡犬禽畜,灰冷冷、白茫茫的,裹在无边无际的云气之中。此间并无风景变幻,又无万籁声息,似若万世之前就在,又似千载之后不改。

    她就这样也不知飘摇游荡了多久,忽一日心里有些明白了似的,迷迷糊糊念起自己本非此间之人。她原是有父母亲族、故乡故土的,如今不知为何来了这里,不知家中怎样了,于是便起了归去之心。

    谁知一旦有了知与识,便也有了忧与痛。她当初散了心神任由身心无着、随意漂浮时,并无痛苦。如今想要挣脱归去了,却又因不得其志而倍觉难受。

    她想要挣扎而出的心思越是强烈,便越是觉得浑身虚弱,没有一丝力气。更兼时刻涌上的滚热,仿佛烈日焚烧、沸水蒸腾般苦楚。她奋力了半日,并无尺寸之功,却因这用力太过而觉连骨头都要烧酥了,碎成渣。她想要翻一下身,摆脱这酷热,却发现身子重如千钧,使尽了气力也动不得分毫。

    随即一层一层荡上来、涌过来的疼痛漫卷了四肢百骸、发顶指尖,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就在这热辣辣地难当痛楚中,她对周遭渐渐有了知觉,隐隐觉察到有粗糙糙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虽然那触碰犹如隔了千万重似的,虚浮浮、木敷敷的不真实,可她确实觉得终于——终于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海上浮舟一般,再也不是孤独一人了。

    “哎,女公子年幼,又遭冷雨,着实凶险啊。好不好也就在这几日了。”

    一声叹息仿佛隔着洪荒宇宙般轻轻输来,却唤醒了郭霁如万古混沌般的意识。她忽然就明白了那句话中的意思,心中又是恐惧,又是酸楚……

    她这是病重难愈了吗?是因为那日诀别梁武时淋了雨吗?若非如此,她的记忆怎会止于那时?

    难道就要命绝此时了吗?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她的父亲和家人又如何了?

    她还有许多心事,也还有许多路要走,不能够就这样飘散了一身精气,归入了无边黑暗……

    可是要怎样才能醒来呢?为什么周遭再无声息了呢?哪怕再有一丁点的声音也好啊!那样她就不必再孤军奋战了。谁能来再次呼唤她一声呢?

    这样反反复复问而无果,她心中加倍焦躁,心头一慌顿时失了意识,再次陷入无边黑暗茫然中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此前种种全似一梦,冥冥之境、汤镬烈火之痛、焦躁恐惧、肢体僵硬……百感百虑,一齐没了踪影。

    虽然也觉得身子倦倦的虚弱无力,却并非不能动弹。不过多久都能靠在锦缎靠枕上饮些温热汤水了。

    等她这一问,才知她病了已有七八日。

    “娘子这一病可着实吓人。”阿容喜笑颜开,“水米不进、不言不动,就这样高热不断,硬挺挺睡了七八日。”

    “可不是吗?医官请了没有十起,也有八起了。他们众口一词说大约是不得活了。”郭芩也在旁边道。

    阿容听她说的不入耳,却因身份不敢制止,忙笑着弥合:“到底我们七娘子福寿绵长,化险为夷了。”

    郭霁暗自一思忖,其实不过七八日,怎么觉得仿佛一生一世似的?

    “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淋了雨。”郭芩又是嗔怪又是心疼,“你也太贪玩了,溜出去玩也罢了,下那样大雨也不回来。你不知道,伯父这些日子忙得难得回来。一回来连餐饭也不得进,先就来看你。你病中那模样,伯父怎么不心疼?”

    “父亲……在忙什么?”郭霁想起那一日她在“上林春”的所见所闻,后又求证于邵璟,知道东宫那里大约惹了麻烦。

    “那谁知道呢?家中父兄行事一向如此,外面事务那是从不令我们知晓。我总要听别人说些趣闻密事,才对自家事略略知情。时常永安县主她们几个都笑我,说我们家中现放着与闻机密的人,必然是装憨。”郭芩正漫不经心地说着,见此时阿容出去催促郭霁的汤药,便凑过来低声道:“你病着的这几日,倒果真有些大事。”

    “什么大事。”郭霁心中一跳,许是大病初愈,身上虚弱,却显不出什么情绪。

    “此前梁家遇祸,朝中人都猜测晋北必然有事。这次北狄入寇,就有人猜着晋北营必然会与之暗通款曲,北狄也急于寻求同盟。鉴于京中梁家的形势,梁家留在晋北的势力害怕朝廷牵连,定会伺机反了。”

    郭芩说到此处,便故作神秘的一笑,郭霁不由紧紧抓着靠枕向上攀了攀,身子便挺直起来。

    “看把你急的。”郭芩笑道:“你不会是担心梁家那小子吧。我就说嘛,你便是贪玩,也不该淋那样大的雨。你实话对我说,是不是去见梁家老四了?”

    郭霁倒不急着辩白,只虚浮浮笑了笑,道:“六姊姊,这样大事面前你还想些无关紧要的。我倒不是担心梁家什么,反倒是担忧我们自己。”

    郭芩先是轻摇螓首,笑得不以为意,后又疑惑起来,道:“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哦——你该不是也听说东宫的事了吧。奇怪了,这几日你都病着,怎么会知道?”

    郭霁大病初愈,心里还有些懵懂,却也感到郭芩所言大有文章,不禁惊诧道:“东宫什么事?”

    郭芩眉头一皱,不似方才嬉笑,低声道:“此事原为宫廷密事,也不知是谁传了出来。如今人虽不敢明说,私下里却流传甚广。原来太子竟悄悄在桑林处养了外室。”

    虽然早已知道,郭霁的心还是倏地提起,半日放不下来。

    郭芩那边却全然不知情,自顾自说得津津有味:“此事毕竟没瞒住,也不知是怎么扰了圣听。伯父和我父亲、兄长前些时候日日忧心操劳,父亲即将上任也顾不上了。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这些本就是郭霁料到的了,可想起那日邵璟情形,她莫名地悚然而惊:“那后来怎么样了?”

    “据说……”郭芩顿了顿,道:“此事还算妥善,到底给东宫留了一线机会。就是那女子好好一条命没了。”

    郭芩不禁唏嘘感叹起来,郭霁却愈发疑惑。

    那女子曾是邵璟之妻,不知为何竟成了太子外室,这其间定然是一段不光彩的隐情。遥想多年,邵璟年少骄横,也恰是因丧妻之事性情大改。然如今可知,他哪里是丧妻?

    不必深想也可断知,其中情由定然令邵璟蒙受羞辱苦痛。

    他出身高贵,年少得志,目中哪有世间规矩。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遭受世间男子都难以忍受的耻辱,偏偏将这耻辱加诸于他身上的,是他也动不了的人。

    要说他年少时虽然出类拔萃,却对人对事极少不愿着力,可是那件事之后他却在建功立业上颇用了些心。年纪轻轻就组建了一支直属天子的劲旅,乃是人人称道的英姿俊才。

    郭芩说那女子送了命,难道是天子动的手?那日邵璟从宫中出来,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失魂落魄,大概已知此女命运了。

    甚至——邵璟当夜有符契在身,匆匆送她,仿佛有王命在身——会不会是天子命他亲自动手呢?

    郭霁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有些依据,也就越是惊怕。

    如此丑事,天子必不欲人知晓,那么作为天子亲信而又曾经知情的邵璟被授命前往斩草除根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而邵璟自然没有任何推脱的机会。别说那女子与卫氏有干系,便是一个寻常女子,诱使东宫荒唐无状,天子怎能不连邵璟也迁怒上?

    邵璟就算不为自己,为了邵氏一族,又如何敢抗命?

    只是令他向曾经的枕边人下手又是什么滋味?虽然那女子令他蒙受屈辱,令他与东宫生出再难弥合的嫌隙。

    只是,天子若果命邵璟动手——郭霁有些不明白,那不就是把邵璟往火坑里推吗?

    邵璟作为知情人本已是东宫的心头尖刺,如今又杀了东宫宠爱的外室,如今自然不会如何,可是将来呢?

    郭霁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

    “她……是谁动的手?”

    郭芩见问,蹙起眉头,一副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摇摇头道:“只是京中人都传,当天子派去捕杀那女子的人去后,却发现那女子已经死了。看着像是畏罪自裁。听说还有悔过书。”

    郭霁却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东宫、郭家,还是为邵璟。

    “那女子也算是个奇异的,下手倒是快。”郭芩旋即一笑“不管如何,因为她这畏罪自裁,东宫也算是亡羊补牢,险险逃过一劫。我们也可托庇得些安宁了。”

    看着郭芩明媚的脸,郭霁才平定下的心,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那晋北反了吗?”郭霁并没有忘了这一节。

    郭芩悠悠叹了一声,道:“可惜了,晋北居然没反。非但没反,还十分礼敬朝廷派去的刺史并将领,主动率领部曲配合。你说这晋北营可真是老实啊,一般的边境部曲哪一个不似虎狼似的,常常令朝廷难以节制。此前河西的敦煌郡守军,不就因为朝廷派去的人处事不公,反去西戎了?此前天子迟迟没向梁家动手,不也虑着这一层干系吗?这可真奇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这晋北营竟是俯首听命。连我这样的都知道,晋北营这次可是命悬一线啊。万一派去的刺史和将领们是要他们项上人头的,那可不是拿着命脉往人家手里捏吗?他们——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畏惧朝廷?”

    郭芩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一番说辞,倒也有理有据,显然这并非她自己能想出来的。

    郭霁不关心这些说辞,唯知此后情形更加扑朔迷离了。难不成梁家这次果然能脱险?但是东宫也不会因为一个外室就如何。

    天子又会如何权衡呢?

    郭霁想得脑仁直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巧阿容端来了汤药。毕竟是大病一场,她费了这半日神,饮了这汤药后便没了力气。

    许是连睡了这许多日,尽管有些迷糊,却又偏偏睡不着。

    郭芩还想陪着,却被黄氏派来的婢女请去,说是有些事务要吩咐。

    阿容便一边作针黹,一边向病中的郭霁絮絮叨叨说起这几日的家中情形。

    此前郭象郭图等人遇见蔡家的人,那蔡家说只待蔡都为祖父服完一年的丧期便要迎娶郭芩,算算也就是今年年底了。

    郭象郭图等都无异议,谁知黄氏听了心中大为不悦。那蔡都虽服丧期满,他父亲却尚在三年丧期,婚事只能从简。郭芩乃是郭图与黄氏的幼女,本不愿将其下嫁年不相当又丧妻的蔡都,如今又遇到这样事,自是不甘心,难免要抱怨。

    可是郭图却以若待蔡都之父也满桑,郭芩就已双十之年,怕耽误了儿女婚事。黄氏虽不乐,也只能如此了。

    那成婚之礼既并不对外大办,黄氏见女儿如此委屈,只得在妆奁上加意丰厚。蔡家自知理亏,聘礼亦准备的极为周全。

    “她们还说……”阿容瞧了瞧郭霁容色如常的面靥,还是似有意似无意地吐露道:“待这件事一完,就与辽东马氏议亲。”

    阿容说着,一面故意偷眼暗察郭霁表情,却见她默然无语,波澜不惊,心中大为放心。

    正说着,忽闻外面婢女道:“阿容姊姊在吗?今日九郎的友人,唤作顾小郎的,来家里与咱们九郎厮见。听闻七娘子有恙,说代他姊姊问候。”

    阿容只得收了针黹,嘴里向郭霁嘀咕道:“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顾小郎?他姊姊又是谁?哦,莫不是顾女傅的幼弟?这顾女傅虽来过我们家几次,却也不算熟识。何况他这也礼节太过了吧,一个外男听说人家的娘子病了,只可装作不知道罢了,就算是代他姊姊,也实在算不得合宜。”

    郭霁却知这顾小郎之所以问候,不仅仅因他姊姊的缘故。他必是已经得知当初那个在渭北学宫与之“同窗”的郭令颐,乃是她所假扮的。

    “去吧,且去替我回了答言,别失了礼数。”郭霁淡淡说道。

    阿容只得起身去了,郭霁再也撑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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