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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洞天

    离开百尺楼时,已是斜阳在天。

    邵璟酒足微酣,兴致极好。嫌乘轩车不够畅快,便弃车乘马,只是排场不改,照样鲜衣怒马、华盖相属,骑士塞道、弓刀耀目。

    百尺楼主人自然早得了消息,然既闻这新任都督今日乃是私游,不愿见外人,又听闻包下酒楼的两层,便知趣的不去靠近。直到听说邵璟一行人即将离去时,立时得了消息,前来送别。

    临别之际又命酒人保奉上两个上下五层的朱漆雕花食盒,然那主人极机灵,倒不说是奉与邵璟,只说奉赠于刺史所带的娘子。且特意露出最上一层盒中之物——果真是一些精致果点。

    那些果品点食既有深秋之所有的莲藕,酱菜等,亦有境内域外所产四季百物。也不知他用了何法,竟能保存至今,其鲜明洁净不下于应季现采。此外,更有身毒国的茧丝糖、川蜀的橘酱等名贵饮食。郭霁只撇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自然不肯收。

    那百尺楼的主人一面说着“微薄饮食,愿奉娘子一哂。此去城中,亦有几里路,娘子车马劳顿,路上解乏”等语,一面早瞧见邵璟只负手立在车前,笑而不语,便知道邵璟是不反对的。于是哪里理会郭霁的意思,忙向手下酒人保使个眼色,顿时便将食盒送到郭霁所乘的小车上。

    郭霁便瞧向邵璟,然他却似视而不见,只等着主人上前,双方行罢拜别礼,便带着郭霁等人扬长而去。

    又行了一里地,那沈偃上前说在城外尚有事务,今日不入城,便来告辞。

    邵璟知道他大概是要暗中布置访查各郡的精锐士卒,也不拦他,只是临别之际又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郭霁见此,便下上车以待出发,不久便见沈偃频频点头,然后与邵璟告别。临了又到了郭霁车前拜别。

    郭霁也在车上跽坐,行了拜别礼。

    “郭娘子可识得一个田姓女子?”沈偃便问。

    郭霁想起一路上多有照拂的田采来,便道:“我从庆阳一路行来,几度生死。曾得以为田姓阿姊多番相助,才得以保全。只是此事未曾与人道起,沈参军如何得知?”

    沈偃笑道:“仆今日出门时,遇见个小娘子,自陈与娘子之情。仆虽听了知非虚言,却也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教娘子。”

    郭霁听了,暗自沉吟。她本就猜着是田采自己找上门去的,如今闻沈偃之语,便确知是田采来寻她。她虽自遇田采以来,便知此女主动结交,总有所图。然毕竟共历生死,亦有情分在。

    如今她得邵璟照料,饮食起居不下世家女,可田采尚在屯田营中受苦。何况这田采身为官婢,能够出营来寻她,必然是下了大功夫的。如此想来,于心不忍。可是若要因此而求邵璟,到底不妥。

    沈偃一眼便看破了她的为难,便上前一步,低声道:“郭娘子且放宽心,田娘子的事,沈某自然妥善安排。”

    “不可!”郭霁大为吃惊,声音不由高了些许,然日暮寂静,这样便引得邵璟遥看过来,她不由又压低声音道:“田娘子的事不可劳动参军,我自会料理。”

    沈偃却笑道:“就这样说定了,就当我偿还了此前欠郭娘子的。”

    说罢也不等郭霁回话,便即打马而去。

    郭霁待要拒绝,却已来不及了,只能挺身望沈偃而叹。

    邵璟早看出二人大概有什么事,便上前问道:“沈参军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郭霁迟疑了一下,便将前因后果告知邵璟。

    邵璟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你该早告诉我的。不过让沈偃去做也没什么,除了你那次,他色令智昏,差点误了你。别的时候都极稳妥,不会亏待你那友人的。”

    郭霁忙道:“我自然不是怕他行事不妥……只是如今借着都督的威信,僭越享受,已是心不自安。何况如今还要牵扯上别的人。”

    邵璟听了,一面安抚郭霁,令她心安。一面却暗自唏嘘,想这郭霁当日安然处京中贵女中,何等尊贵。如今却寄人篱下,惕惕怵怵。

    他瞧着昔日我行我素,如今却谨小慎微的郭霁,心中不禁怜惜,正见晚风吹来,凉意习习。侍女从后面车上捧来御凉的斗篷,他便亲自拿了,催马靠近落地车窗,披在郭霁身上。

    郭霁不禁身上一凛,瞬间便红了脸,正诧异间,却又见邵璟安之若素,似乎并无别意,这才退了羞怯之意。比之自己的小儿女气,邵璟是何等光明磊落,于是敬佩仰慕之心顿生。

    邵璟似乎并未察觉郭霁的微妙心思,仍笑着开解道:“沈参军既怀羞愧,又闻娘子乃是郭律之妹,自然巴不得效劳,你拒绝于他,太不近人情。”

    邵璟的戏谑,郭霁听了也只好为之一笑,并不点破,心中却知沈偃虽敬佩感激郭律,然人走茶凉,自然还是冲着邵璟。

    此时秦冲却骑马赶了上来,瞧着适才沈偃一行人乘马离去留下的滚滚烟尘,若有所思道:“都督就这样将一千精锐白白送与沈偃了?”

    邵璟瞧着斜日照耀、光晕氤氲的荒野,叹道:“你不给他好处,他凭什么放下顾忌,不惜得罪各郡,心无旁骛的选兵,不遗余力地操练,不顾生死的拼杀?他一个会稽人,为什么背弃故土,在凉州沉沦下僚多年?他想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除了货真价实的功名利禄和兵马部曲,别的他都不会动心。”

    秦冲不得不服气,只好说道:“我自然不敢质疑都督的安排,只是如今我们也是用人之际。分出那一千人,只恐……”

    邵璟不由笑了,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沈偃有勇有谋,且与凉州豪强积怨已久。对付凉州这些把持军政的豪强,如今还有谁比他更合适?何况,我们只付出了一千人,就得到了一个敢于拼命的勇将,敢于进攻豪强的先锋,为我们练兵的绝佳教习,一个打开敦煌局面的转机……何乐而不为呢?”

    秦冲听了,转忧为喜,又道:“都督是个好猎手,一箭数雕。只不知这沈偃果真有能力退五万戎兵?可别辜负了都督一番心意。”

    邵璟瞧了他一眼,笑道:“西戎积多年之力,来势汹汹,仅凭沈偃自然不能。但他恐怕是既熟知凉州之情、又有勇气决心收拾敦煌乱局的人。况诚如我敦煌之沦陷,非仅因敌侵扰,乃在于人事牵扯。难道他西戎,仅止右部不成?这几日你暗访选几个勇武之士、亡命之徒,抑或舌辩之材,我自有用处。”

    秦冲大概猜到了邵璟的意图,也不再问,又道:“今日来时,都督说要剿匪盗,然如今我们手中只有那数百人,难道都带了去剿匪?都督手中难道不要留几个傍身?”

    邵璟笑道:“你小子够黑的呀,就五百人,堪堪镇得住这姑臧城。你带了去,我还有可用之人?届时姑臧城里的各方势力还不躁动滋事?”

    秦冲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试探道:“难道都督要让我一人深入虎穴?”

    邵璟一巴掌拍在秦冲额头上,道:“蠢货!人家沈偃会去抽调人,你就不会去招募勇士吗?这可是素来出颈卒的凉州!”

    秦冲顿时会意,既然得了“招募勇士”的承诺,顿时心花怒放,先是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然后又凑上来,道:“招募勇士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都督刚许了沈偃粮草,难道手头还宽裕?”

    邵璟又笑又气,道:“你们不是要人,就是要粮草财物,一个个算盘打得比市侩还精!放心,我既许了你,自然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的。不过你别得意的太早,我们带来的人,我只给你五十人,你再去自行招募勇士三百,然后以这五十人为伍长、什长,尽快操练成一支精兵劲旅。一月之内,必须要一次大捷。否则我给你多少,你都一个也不许少的给我吐回来。”

    秦冲一听只给他三百来人,顿时急了眼,道:“都督太也小气,堂堂一个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就给这几个人?而且还要一个月内就操练成精兵劲旅!还要大捷!这实在强人所难!这剿匪的功名我不要了,都督另请高明吧。”

    邵璟见秦冲跳着脚,一副要撂挑子不干的样子,不由笑了,道:“要不怎么说你蠢呢?”

    说他蠢,秦冲自然不认,立刻反驳道:“都督说的好轻巧!不然给都督三百人,都督去拿下全凉的匪盗吧!到那时,我秦冲才五体投地呢!”

    “罢罢罢!”邵璟笑着摇头道:“我不要你这怂小子的五体投地。”

    秦冲哪里听得一个“怂”字,嚷嚷道:“都督说我蠢,我虽不服气,然比之都督的高瞻远瞩,也无话可说。唯有这个‘怂’字,实不敢当!”

    邵璟早料定他会急,便不徐不疾道:“沈偃何以敢拿三千五百人抗击五万西戎军?”

    秦冲一听,气焰立刻降了下来,然嘴上依旧嘟囔道:“他虽手中只有三千五百人,可是敦煌郡亦各有守军,他可以以三千驱动整个敦煌郡军民抗击西戎。何况敦煌六县皆为城镇,一些险要处又有军镇邑垒,皆是可以凭借的力量。我手中区区三百余人,然全凉境内贼匪却至少两万人,且我在明,他们在暗,又无城池可以凭借。三百余人,实在连叫个阵都不够声势的!”

    邵璟却点点头,道:“你对沈偃分析的倒也不无道理,然你可能忘了,全凉匪盗便有几万,然皆各自为战。五万精锐西戎骑兵,尚有可以依靠形势战胜之法。你难道就没有可以借用的形势?我们的居延属国和张掖属国都有外族义从军,难道匪盗之中就没有可以分化的形势?”

    秦冲茅塞顿开,一拍大腿,道:“听君一席话,令人七窍通达!我明白了,今夜便回去详细策划,明日便将细则上报都督。”

    邵璟叹了口气,道:“你要牢记,凡有人处,便有利益纷争,便有各有所图!若有足兵强将,要想杀贼灭贼,固然痛快。然若手中无所优势,亦可分而划之、离而间之,借贼之兵,因敌之粮,以盗制盗!我此前令你务必将匪首并与其勾结之人悉数揪出,但除此之外,能用的人,能借的力,皆可予以生路,加以笼络。还有,凉州盗贼形势复杂,你不可盲目出兵,定要寻访熟知贼情之人,引为向导,用为谋士。凉州百姓痛恨盗匪,比之敦煌军民痛恨戎贼,丝毫不输。假以时日,智取勇战,你那三百余人便如滚雪球般倍增。如此局面,一点不比沈偃差,你却如此退缩,难道不怂吗?”

    秦冲听罢,大为羞惭,低头称是。

    邵璟对秦冲的心志与才能了如指掌,凡其信服之事,自能竭力营谋,况其行事如风如雷,勇谋皆备。只是全局还需自己指点,方能豁然开朗。这时见他入耳入心,便放了心。

    秦冲忽想起一事,又道:“适才我去付今日酒宴之费,那百尺楼主人决然不肯收。是不是过两日再送过去?”

    日色苍苍,照见广野,更助秋情。邵璟顿马,回首薄日西山,只见一轮白日在山间做最后的停留,冷茫茫地注视人间大地。三人见了此情此景,心头各有所思,一时人人无话。

    邵璟对此沉醉了好一会,方回身,继续催马上前,道:“罢了,便领了他的情。”

    秦冲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忙跟上来,道:“这人虽是个商贾,却是姑臧李氏的人,与之利益深结,与武威郡长史李酉乃是至交。”

    邵璟的脸背隐于斜照阴影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神色异动来,然这沉默里却又仿佛深藏着寂然不动的十万甲兵,令人觉得不可捉摸,而又怖惧顿生。

    郭霁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邵璟,今日始知原来他处事权衡时,竟是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人。她瞧着他的脸,只觉陌生的很。

    邵璟却忽然一笑,白日之光虽冷,却照的他满脸的明亮。这份明亮瞬间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重。

    他语调轻松,仿若闲谈,道:“凉州豪强虽众,为首的却只有宣武陆氏、姑臧李氏、永固钱氏。陆氏嚣张跋扈,子弟多为不法,在张掖郡人神共愤,何况勾结外贼以自肥,便拿他扎个筏子罢。也让凉州豪族们看看不服管制,不遵朝廷法令的结果。永固钱氏虽名望不如陆、李两家,然暗中养士,更有自己的马场,且与汉阳大牧苑深有勾结,先不要动他。唯有这李酉是个有见识,有威望的可用之人。今日这百尺楼主人如此乖觉,便是替李家探路的。”

    秦冲恍然大悟,郭霁也恍然大悟,顿时明白邵璟为何非要选在百尺楼请宴,其实也是故意给对方投石问路的机会罢了。

    郭霁一眼瞥见马车角落里足足有半人高的精美食盒,忽然心中一动。

    他们来时共有四辆马车,一辆最高大轩敞的为邵璟所乘,第二辆小巧精致的为她所乘。剩下的两辆,则用来载侍婢及出游所用的行李。

    按说百尺楼主人不可能不知,却命人将食盒放在了郭霁的马车里,似乎是为了郭霁路上食用方便,如今想来却深为可疑。

    郭霁于是悄悄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赫然竟是一整盒的珍珠美玉,衬着当心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那月明珠足有拳头大小,明晃晃的珠光耀在她的脸上,容光熠熠,助颜增色。就连天边那薄片似的白日,也被衬得黯淡无光。

    她不死心,又去拉开了第三盒,却见其中乃是一盒镶珠嵌宝、精雕细镂的各色首饰。其中一对累丝金凤钗错金镂彩,栩栩如生,其工艺世上罕有其匹。而一支镶嵌各种宝石的金步摇,只怕有连城之价,余者珥钏钗环,无一不是精品。

    郭霁出身大家,自幼所见不少。然郭氏虽亦有重宝,然教育家中子女,却重德行而轻金玉,何况她是未曾掌家的在室女,因此见了这等豪奢之物,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忍不住满心震惊,还要去拉开第三层。

    车外的邵璟见了,却叹息道:“罢了,不必打开了。想不到一个小小凉州的酒家主人竟出手如此豪阔,令我们这些雍都来的也大开眼界。窥一斑而知全豹——如此推论,天下各郡之贿赂,不知何等惊人骇人。”

    秦冲早惊得半日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冒出一句:“怪不得都督不愁军饷,原来如此!”

    “就算如此,也只能应一时之急。若要真有财力平定凉州,还当改革这为私家谋利的屯田。”邵璟扫了他一眼,道:“今日不过是个试探,过了今夜,只怕你我的财路挡也挡不住。你跟着我,自然是他们重点攻克的紧要之人,切记不可贪求身外之物,不可因外物而迷失。登门之人,有所取,有所不取。收取之物,有所用,有所不用!若你因财物而坏了大事,我对你也绝不手软!”

    秦冲是个有志向的,平素对邵璟之语奉如钦命圣旨,今见邵璟说的严厉,虽在马上,也躬身行揖礼,肃然称诺。

    邵璟又瞧见郭霁询问的目光,便支开了秦冲,道:“你孤身流落凉州,无所依恃,这两个食盒中所藏之物,足够一户人家终生所用。你此后善加营谋,再不必为生计发愁。”

    此时的邵璟言语温和,神情眷眷,了无适才的杀伐决断、深沉筹谋,全然换了一个人。

    郭霁从前所见男子,绝无这样的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见他为自己打算,便推辞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因祸降身为奴,本不该蓄此珠玉珍宝,拿了这些,反而招引祸患。何况得都督怜悯,一切用度并无短缺,已然僭越。都督虽勇略超越世人,然初来乍到,而凉州缭乱,非但是用人之际,亦是亟需资财周转之时。都督以此而平定凉州,令河西清明,我便食糠咽菜,亦足快慰。”

    邵璟听了,倒也不勉强,然到底坚持将那一盒首饰相赠,郭霁再三推拒而不得,只好作罢。

    然她想起当日邵璟作晋州刺史时,被人弹劾收受贿赂之事,迟疑良久,方道:“从前在雍都时,也曾听闻一些都督为晋州刺史时的事,他们说……”

    邵璟见郭霁欲言又止,便朗声笑道:“他们弹劾我收受晋州豪族贿赂对吗?”

    郭霁见他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样子,便也坦然点头,道:“他们弹劾甚是汹汹,后来陛下亲自弹压才了事。然如今你来凉州,又不同于当日去晋州。”

    邵璟转过脸来,目光如渊,落在郭霁脸上,饶有意味道:“有何不同?”

    “你当初去晋州,乃因陛下最为信重。如今来凉州,我听说实因在富平时得罪了海西侯,因他的谗言才被疏远至此。如今海西侯恨都督唯恐不及,若无陛下信任,何以自处?”

    邵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道:“你想得倒也周全,只是我若连这个都料理不了,哪能活到今日?”

    郭霁见他这样笃定,便知他定有法子不涉险地,便只一笑,再不言语。

    彼时她沦落为一个自身难保、依靠邵璟存身的官婢,日夜忧虑尚不及,哪有心思去探究邵璟如何保全令名。

    然而数年之后,当她听人闲言碎语,说起邵璟当年任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时,悄悄进献给天子、太后及各宫贵人的宝物,皆是稀世珍宝时,方能领悟邵璟今日的镇定自若。

    她是在数年之后,才想起,他有个身为县主能出入宫禁的母亲,有个身居列侯之位因急流勇退而令天子雅爱的父亲,还有几个能干的兄弟在朝中任要职,别的故旧亲友更是遍布朝廷……

    况且,他早已将权力之巅的世情人心洞悉明见,运用起来更是了如指掌。

    那时的她,才恍然大悟,百八十年钟鸣鼎食、虚名优养的郭家子弟,最缺的就是这个。

    进城不久,薄暮渐起,姑臧城比不得雍都,只有一条繁华街市,却也因无宵禁之法,照旧沿续白日的喧嚣热闹。售买鬻卖、呼朋引伴之声如鼎沸蒸腾,毫无消退之兆。

    他们一行人避开街市,沿着后巷疾行,不久刺史府近在眼前。

    秦冲引着众府丁至刺史府侧门所属里巷,回马来告辞而去。

    望着秦冲仅率两人,洒然而去,郭霁忽想起适才剿匪之事,便道:“以我这样的身份,本不该置喙都督的公事。然有一问,求教都督。”

    邵璟听她说的一本正经,心中虽觉可笑,然脸上却也郑重,便点头令她说下去。

    “适才都督说除首恶之外,皆可收为己用。我在屯田营时识得一人,曾策动民变成为匪首,后为官兵攻破,因西戎叛乱而入伍。不知可否助秦参军平盗匪?”

    邵璟听罢,不禁刮目相看,便道:“既如此,你明日将其营号名姓告知秦冲,让他自行拣选。”

    说着已到侧门前,邵郭二人皆弃马下车,趁暮徐行,只觉清秋冷淡。

    有孤雁飞度夜空,发出萧萧长鸣。

    郭霁仰望那暮光中渐行渐远的茕茕飞影,不觉其悲,反思其志。恍然间,只觉豁然开朗,与往日心境大不相同。

    她不明白这一日同昨日之日有何不同,却分明感到,藏在内心深处、一直蒙昧未开的某一方洞天,自此打开。

    她站在这洞天石扉陡然开启之际,其实也还没有看清,向她开启的到底是什么。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一旦放开襟抱,那么心之所往,自可别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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