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便士

    “无聊。”

    顾离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再次重复:“真的很无聊。”

    他起身拿掉身上的毛巾,折叠好放在她的行李箱上,没再理她,默不作声地朝前走着,脚下踩着湿湿的沙砾,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足印。

    月色照耀之下,少年的身后,同样也有另外一串与之相随的小脚印。

    那只爱笑又喋喋不休的小海蛰还紧跟着他的身后,努着嘴,小声说着细碎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是见色起义的嘛?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不能怪我惦记,这要放在古代呐那就分分钟要以身相许的,我立马朝你扑过去也是很正常的嘛?开个玩笑罢了,你别生气,我没那么早扑你。笑一个,气坏了身体这大庭广众下,我可扛不了你走哦。哦,我知道了,不是你不笑,是你生性不爱笑,对不对......”

    顾离不堪其扰,终于止住脚步,垂下头盯着脚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身后的小海蜇一个没设防,直直地撞到他的后背,“哎呦”地叫着疼。

    他回过头看时,女孩已经蹲下身,正低着头揉着脑袋,不难想象得出那张脸上痛苦的小表情。

    从这个角度看她,更像只小海蛰了,软软的,易碎的,脆弱的。

    顾离没忍住:“你还好吧?”

    这话一出,他瞬间就后悔。

    眼前的女孩蓦然抬起明媚的眸,眼中满是欣喜狡黠的笑意。

    她站起身歪着头看他,笑意在脸上逐渐扩大开来,有暗夜掩盖不住的光亮:“你终于理我了。”

    顾离抿紧了唇角,眉毛微不可查地蹙起,有些头痛欲裂。

    偏偏她还不知悔改地笑了。

    “欸,你的表情有变化了欸,终于不再是死鱼脸了,有进步哦。”

    她在为他的表情变化,真心实意地高兴。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离,都快要被气笑了。

    许是他脸色有些难看,那只小海蛰才终于反应了过来:“OK,怪我,闭嘴。”

    手指立马做链条状,嘴巴也装模作样闭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眼睛不老实地围着他打转。

    小心翼翼,怕他生气,又故意要逗他生气。

    顾离被这个念头怔了一下,低着头微微闭了闭眼,他并不擅长打这种交道,所有的情绪在喧嚣冰冷的海风中沉默消化,在防备的盔甲之下逐渐漠然崩塌,最后才终于消散无影。

    他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开了口。

    “我劝你放弃,捂不热的。不如想想,要点实在些的报酬。”

    他为了她好。

    哪怕真的只是玩笑,也要在开始前让她心知肚明。

    眼前的女孩没出声,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讲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海风之中,那张被她喋喋不休夸着漂亮好看的脸沾了冷,许是被海水泡久,苍白清俊的脸添了一抹灰白的病气,唇色也较之前有些发白,清瘦落寂的身影伴随着冰冷的话语,落在她的眼里,是脆弱不堪化身的“逞强斗狠”,还有大海之中灰蒙蒙的刻意疏离。

    她足够了解他,所以知道,只是他还被她蒙在鼓里,丝毫不觉。

    被她蒙在鼓里的顾离还在想,都这么难堪了,她估计会觉得他有病,下一步约莫直接甩给他一巴掌,然后哭丧着脸朝他拜拜手说再见,亦或是拿报酬潇洒走人。

    最后,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的生活没有变故,继续维持着现状,一切,都还很好。

    时间在等待之中一点一滴地划走。

    眼前的小海蜇果真如他料想之中有了动静。

    顾离闭上眼睛,高高抬起的掌心忽然落下,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的、温热的阵阵暖意。

    “暖吧,我刚刚贴了暖宝宝,这个东西什么都好,就是不方便直接贴皮肤上,只能这样取暖咯。”

    少女的掌心紧贴着他冰冷的脸颊,在他怔愣闪躲的目光中,温热的触感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体温,拂去他脸上的寒意。

    尾指的指腹偶尔还在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耳骨,轻不可闻,一触即离,却如同羽毛轻扫过,于翻涌的海风中泛着细碎慌乱的颤。

    她轻轻开口,如海妖般开口蛊惑道:“你看,这不就捂热了嘛?”

    顾离反应过来,直接就要推开她的手。

    然而在他动作之前,海妖已然收回了手,重新变成了眼前软萌明媚的小海蛰。

    “手凉了。”

    她眼底荡满耀眼的笑意,边解释边举着手展示给他看,不害臊地补充道:“不过嘛,心到现在都还是热的。”

    顾离抿着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想要推开她的手不尴不尬地垂在身侧,枯瘦苍白得咯人,指甲又开始不自觉地磨起指腹来了。

    小海蛰很快便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霎时间就笑了。这模样,瞧着还怪委屈的。

    她嘴角的弧度微微弯起,忍不住踮着脚凑到他跟前,丝丝缕缕的热气随着夜风荡入进耳畔,作弄似地脑海中不断回响。

    “这么急着就想推开我啊......”

    “你连命都不想要了,还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啊......”

    沙砾随海风丝丝伴奏,于少女轻柔的声音当中谱就悱恻入心的吟唱,试图以害怕之名让其蛊惑妥协,成为行者于孤独空荡时得以慰藉的绝美颂歌。

    然而这一次,顾离成功地推开了她。

    他薄唇张合,眼神漠然地看着她,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到此为止。”

    哪成想眼前的少女竟然没有一丝的惊讶,眼里反而透露出一股兴奋劲。

    “怎么样,我配合得还行吧,推开之后,有没有觉得心中空落落,不舍呢,难受呢。”

    顾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合着能够成功推走,也是她故意打配合,来逗他玩的啊。

    他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就走,撂下一句狠话:“别再跟着我。”

    这句话落在她的耳朵里,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废话。

    那只小海蛰紧随其后,没脸没皮地朝他笑道:“我也要上岸,可不叫做跟着你,那叫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你总不能放我一个人在那吧......”

    顾离抿唇,没理会这只喋喋不休的小海蛰,继续向前走。余光却时不时看了她一眼,防止她一个不留神,就给跟丢了。

    从护杆坠入海中很是容易,但小城镇的发展比较缓慢,从海里上岸总是要复杂了许多——走过漫长的沙滩之后,是长满绿苔礁膜藤壶的礁石群,其次是一小段陡峭不平且狭窄的石阶,最后才是油柏路铺就的海岸。

    夜晚视线受阻,更是多添了一重危险。

    顾离扫了眼她手中那个绿色行李箱,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将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方才的沙滩上的。

    他站在潮湿不平的石阶上,朝她伸手:“给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行李箱。”

    “哦。”女孩撇了撇嘴,只好将原本想搭上去的手收了回来,把行李箱递上去给他。

    小小的行李箱,仿佛成了童话里的先行者,连接着故事首尾的两端,率先落在海岸的空地上。

    顾离转过身来,石阶下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纹丝未动。

    他重新朝她伸出手,带着一股挣扎后的无奈妥协:“上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只小海蛰笑开了花。

    “好嘞。”

    少女暖暖的掌心搭上他的手,顺势就上了岸,稳稳地落在油柏路的空地上,迎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海风,开始雀跃欢呼。

    白色的裙摆如同自由的蒲公英在夜色张扬。缠绕在少年指尖的绿蓝色发丝,如同漂亮至极的燕尾蝶,在海风中肆意起舞,月光点缀星河流淌,随着风起停风歇,悄然地在他指间坠落,无人知晓。

    顾离垂眸,将手指收回插入口袋之中,习惯性地掏出那场“海难”中存活下来的黑色口罩,就要往脸上戴好。

    一只温热的小手突然伸了过来,霸道地阻止了他。

    顾离抬眼看她:“干嘛?”

    “现在有戴的必要嘛?”

    眼前的小海蛰收回手,双手托腮,靠坐在行李箱上,一边晃悠着双脚,一边毫不客气地朝顾离开口。

    “没必要戴的话,你戴一次,我就摘一次。”

    她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与他的沉默对峙,抿嘴笑得明媚张扬。

    “你的命是我救的,不是用来自残。不信的话,你试试的。”

    近处通明的灯火如今稀稀疏疏地亮着,岸上道路的两侧路灯还有些许光亮,惨白地照明着大地,整座小城从喧嚣热闹退变成深夜的寂静无人,无人在意着还在大街上游荡的两只“游魂”。

    没入黑夜的暗色卫衣、早已沾水偌大的卫衣帽檐、遗落卫衣深处的遮面口罩,因着空荡寂静,原本的可以起到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

    反而可以如同面目溃烂的幽魂遇到万鬼横行的万圣节,不用任何顾及,更何况,他们本就落了水。

    顾离想起了她方才烦人的劲,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在少女灼热的目光败了下来,将口罩重新塞回口袋里。

    注定分道扬镳,就不要再多生事端。

    他疏离地开口:“你留下账户,我给报酬,两不相欠,如何?”

    “不如何,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那只小海蛰从行李箱跃下来,眨巴着双眼,兴奋地提议道:“我不要报酬,我要你收留我。”

    顾离气笑了,直接掉头走人。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身后的小海蛰边笑边追:“等等我嘛......”

    行李箱的车轱辘在路上咕噜噜地响动,很快就在身侧响了起来。

    “就这么没得商量啊?你也不知道讨价还价。”

    她扯着他的袖子,好笑地嘟囔着:“还是说你默认,可以了。”

    顾离不做声,直接扯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身后的车轱辘声没再继续,转而变成了少女一声幽怨的长叹。

    顾离停了下来,眉头突突直跳,不用想,那只海蛰又新整一出幺蛾子来。

    “行吧,那我今晚只好睡桥洞,唉——谁叫我身无分文,好心救人只换来君之薄情,见死不救,真真可怜呐。可怜我一个弱女子,无家可归流失在这荒郊野岭,前不见车马,后不见屋房旅社,只好皈依大海,天地为席,日月为被,应该也不会感冒生病的吧。”

    “咳咳咳咳......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生病了,不会的不会的,咳咳咳咳,我没事,哥哥,你去吧,不用担心我的,我没事,我不会道德绑架你,我最善解人意的,咳咳咳......”

    她唉声叹气,见顾离转过身来急忙掩面咳嗽,时不时地露出一副矫揉造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咳咳咳,是吵到你嘛?咳咳咳,你不用等我,我这就走......”

    她拉着行李箱,一步一咳嗽地走他跟前,然后撒手,抬头柔柔弱弱地看着他:“呐,拿着。”

    顾离:“......”

    行吧,他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拉过那行李箱:“跟上。”

    这话简直药到病除,病殃殃的人瞬间就生龙活虎了起来。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她得意地笑着,眼尾处水色蔓延,满是欢喜。

    “那现在,有必要要重新认识一下。”

    她伸出手,在缀满星辰清辉满地的夜里,露出一个耀眼至极的笑容:“顾离,很高兴,能与你相遇。”

    他一怔,便看到她指着他卫衣上的校牌,上面赫然写着他曾经就读过的学校,班级,以及明晃晃的名字——“顾离。”

    不敢想象,他难道,真的一整晚戴着这校牌晃悠。

    顾离二话不说,将那校牌利落地摘了下来,顺势塞进口袋里。

    “对了,你可以叫我,叫我阿若。”眼前的小海蛰也没忘了自我介绍,那双明媚漂亮的眼漾着笑。

    “叫我阿若就好。”

    猎猎海风中,她张了张口,有些模糊,顾离只听到她说:“我真的很高兴,能够......遇见你。”

    他点点头,拍了一下她伸出来的手:“阿若,走了。”

    阿若开心地笑出声来。

    寂静无人的夜晚,成了两个人能够“歌颂的狂欢”——顾离不用全部武装,不用时刻戒备,将一切都短暂放下,在行走之中放空自己。而阿若,则蹦蹦跳跳地在顾离的身后,踩着投射在地面的所有阴影,蓬勃朝气对抗着黑夜雾霭,步步消散。

    寂静的风将路过的灯光吹得摇摇欲坠,广场上的钟楼即将响起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路过广场的时候,空荡无客的出租车落下车窗。电台的情感频道里,正广播着今晚临别的最后一曲,主播献给深夜未眠的所有人,然后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顾离漠然地听着那歌声从音响中悠然地传了出来,穿过绝望无力的深渊,将空灵的破碎感,撒落在小镇所有的角落,在吟唱之中,敲醒孤独与寂寞。

    “想闭上眼睛躲进黑夜里,深呼吸再屏蔽了声音~

    人和人有的人像块冰,在人海碰撞着真心~

    一定要破碎了才看清,换了伤心~

    别指望时间能抚平,痛的涟漪和倒影~

    新谎言凿出印记,不渴望下个人来触及~

    人海成渊,我沉下去,看到谁声音~”

    “请不要靠近wu~我不要光明wu~”

    “如果你靠近wu~会不会离去wu~”①

    悲伤空灵的吟唱瞬间落入少年人的心尖。

    人海成渊,他立在其中,舍去光明,舍去自己,囿困于漩涡暗海之中,他早已孤立无援,早已习惯与孤独绝望相处,不再奢求所谓的救赎与希望,害怕转瞬成空,更害怕求而不得。

    黑夜给予他安全,与此同时,孤独虚无将他牢牢地沉沦其中,他妄想推开那扇困住自己的门,贪心渴求着一切的灭亡。

    “请不要靠近wu~我不要光明wu~”

    “如果你靠近wu~会不会离去wu~”

    一声高过一声的吟唱,所有的孤独绝望在深海之中妄想解脱,连他分不清划过眼角的是泪还是海,冰冷与绝望让他浑身战栗,解脱与灭亡让他浑身兴奋,痛苦与压抑迷糊着他的心智,让他在濒死的窒息与幻想当中,哑声求救,渴望光明。

    “噗通”的一声,岸上的神明落入渊海之中,轻柔地唤醒着他的神智,将他的冰冷化为滚烫,光明驱逐绝望黑暗,将所有破碎、痛苦、压抑拼凑成希望的救赎曲,治愈他的恐惧与不安,时光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闪过,悄然回溯,直至他站在门前,转动着门把手。

    然后,他推开了那扇门。

    顾离蓦然地睁开了眼,转过身,回头望了过去。

    那只喋喋不休的小海蛰正乐此不彼地踩着他身后的影子,嘴里哼着夜曲中最末尾的吟唱,发丝活力张扬地飞舞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时,双眸瞬间弯成月牙儿,笑容灿烂,耀眼至极。

    像寒冷冬日里消融寒冰的暖阳,像深渊里不舍明媚的柔和月光,像暗夜幽海里诱人沉沦的人鱼,像午夜里伸出手拥抱无数悲悯,祈祷新生的岸上神明。

    午夜的钟声缓缓敲响。

    他找到了她。

    在这空荡的夜,破碎的歌,虚无的时间里,他找到了一个实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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