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讨些祛寒除湿的方子,净慈师太却对她说,节哀。
扶桑知晓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规矩,倒也不恼,谢过师太后便将人迎出院子。
时值八月中浣,连绵疏雨,青墙溜水。普宁寺内细密的雨线反复交错,织出一片泛着木头酸腐气的霭,屋脊正中的双鹿宝轮冷漠相望,如设瘴气。
虽是大周皇寺,用来囚扶桑的这处寮房却极尽偏陋。饶是屋里能用来盛水的盆具杯皿皆被槐月使了出来,还是难以给漏雨的屋顶打齐补丁。
经是抄不成了。
扶桑托腮支在直楞窗前听着叮当水声,白皙的眉心忽就被顺着檐脊淌下来的雨露砸个透心凉。
满打满算被囚了半载,扶桑还算习惯。只稍稍抬头瞥上一眼,便将熟练地将木盆挪过。
盆中积存的秋水中,立时倒映出一张清癯绝俗的脸。只鸦羽般的眼睫好似遮住了眸中流光,因而显得眉眼恹恹。
又是几丝斜线打散水面,扶桑有些气馁地将头撇到别处。
她向来爱美,不愿认水影中的嶙峋女子,只赌气似得拢紧身上鱼尾灰的僧袍,枕着自个儿手臂蜷在榻上,动作间依稀留存着几分旧日的矜贵。
时近傍晚,槐月端着汤药进屋时生恐携了冷风,仅开了一道狭窄的门缝,疾速地钻了进去。见人还醒着,心底勉强松了口气。
她朝手心呼气片刻,上前探向扶桑额心,察觉并无发热之症状后,将还算干爽的被褥铺平,小心翼翼地询道:“殿下今日可有不适?”
“无碍。”扶桑嗓音娇慵,零星散着些弛懈的倦意,莫名听得人心间泛软。
同样的回答,槐月半年里已听了数次。
可又怎会无碍?
公主贵重,向来恣意康健。自打担了“女祸”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到普宁寺祈福后,身子骨便再没好过。
初时槐月只当寒症,小心照料仍不见好转便慌了神。宫里向来拜高踩低,公主如今这处境,太医断不会自找麻烦。
最是挠心时,恰逢普宁寺中尤擅医术的净慈师太云游归来,本以为寻着了救命稻草,不曾想,倒是绝路。
师太说,公主早有心衰胸痹之症,发作时,心如针扎,痛不可忍,此乃先天之弊,药石无医。
心如针扎该是怎么个疼法?槐月不知。
可她自幼娇气贵重的殿下,至今还从未跟她呼过疼……
扶桑捕捉到槐月眼尾一抹可疑的红,状似无意地笑道:“今儿的雨丝好甜,桂花糕味儿的。”
槐月哪儿能不知殿下是在变着法子哄她,强行将喉间的酸意强行咽回肚中,搅和着手中玉勺:“住持说,温宜郡主来了信儿,下月初一来普宁寺礼佛,问殿下可有念想。届时若是殿下身子好些,这桂花糕,奴便替殿下应了。”
扶桑听完,笑吟吟配合着喝药。谁知不过半盏,便又呛心呛肺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因咳嗽而潮红的脸反衬出扶桑近乎雪糁的苍白肤色,她靠在枕上,单薄的双肩仍在不可自抑地颤抖。
病若西子,尤胜三分。
“想不到我也有这般无用的时候。”扶桑稍缓过来,娇喘微微,随即以帕抵唇,指尖的动作不肯偏移半分,生怕槐月瞧见上头的血迹。
适时连廊外踏叶而行的簌声渐行渐近,扶桑以为是温宜突然造访,忙催着槐月去瞧,她强撑着精神从床上坐起,趁机将帕子藏好。
院里几树早衰的丹枫随雨翩跹半宿,尚来不及洒扫的八角叶纷纷扬扬铺了满地,愈发显得屋外浩荡。
槐月归时却彻底慌了神:“公主,不是、不是……”
话还未毕,笨重的木门便“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扶桑这才瞧清,门外是霍无祈的人。
殷怀忧领着几个婢女守卫登堂入室,待完全瞧清内室情形后,面上露出些不言自明的满意:“许久不见,真宁公主可还安好?”
无人关门,丝丝缕缕的冷风鱼贯而入,扶桑觉着衣料上好似也沾上了点点的凉露,怎么也捂不暖和,心中暗骂一句“没有礼数”,娇靥始终疏离淡然,并不答话。
殷怀忧皮笑肉不笑:“公主长居普宁寺乃是为国祚祈福,难不成就一直这般软趴趴地躺在床上?”
他虽男生女相,生得柔,眼角眉梢却时有藏不住的阴鸷,难免瘆人。槐月颤颤巍巍试图开口解释,几番不成。
扶桑将她拦住,对上那双凤眼,不答反问:“太史令大人有何贵干?”
倒是比想象中沉得住气。
殷怀忧不动声色地信步闲庭,自在如鱼:“公主可知,近来禹州水患频发,瘟疫横行,未出三月,江州又有地动上报,可谓灾异频发。太史局推算数日,终是算计出,此乃女祸未消,天降神罚。”
……
扶桑在普宁寺的半年消息闭塞,可谓与世隔绝,故而殷怀忧所说的灾异,她的确不知。
而所谓“女祸”,则是眼前这位故弄玄虚的太史令联合她的夫君霍无祈,亲手为她编造的罪名,意在斥她牝鸡司晨,败坏国事。
说来天真,初来乍到时,扶桑不仅对此毫不知情,还每日痴痴盼着霍无祈来接她回家。
雷雨夜、山中豺、枕冷衾寒、病入膏肓。
霍无祈一次也不曾来。
扶桑初时还恼,写了好些信笺下山。后来终于看清,普宁寺,分明就是他亲手将她送来的。
这便是扶桑亲自挑的驸马。
她给了他这世上,所有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
而他还之于她的,不可不谓刻骨铭心。
殷怀忧见扶桑不为所动,缓缓凑近,继续道:“事关国祚,臣特来普宁寺一探究竟。可见真宁公主心慵意懒,不肯尽心。”
话已至此,扶桑隐隐觉察殷怀忧的此番来意,她凝眸仰视着他略含笑意的五官,周身腾起自心口而聚的阵阵寒意:“你究竟是何意?”
殷怀忧敛了笑,长叹一息:“事已至此,自然要先平天怒。”
随行侍女将物件儿摆出,拢共不过三样——白玉瓷瓶、含光宝剑,及三尺白绫。
扶桑一一抬眸看去,这便是任她选的意思了。
也许是普宁寺的日子已足够麻痹她的神思,又或许是骨髓里渗出来的麻木。总之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淌。
“霍无祈的意思?”扶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紫檀托盘,嗓音依旧泠然。
“北凉王作为朝中重臣,自当为国清理门户。”殷怀忧稍顿一二,再度补充道,“对了,殿下有所不知,驸马如今已是北凉王,这些东西,都是他亲自挑的。”
“他说,殿下喜精致之物,白绫选的都是极好羽光绫,含光剑亦出自名家;怜惜殿下畏疼,白玉瓷瓶中所呈剧毒发作极快,痛苦稍纵即逝……期间种种,殿下试过便知。”
槐月不禁吓,翻箱倒柜将半年里扶桑所誊经书倒在殷怀忧跟前,跪在地上哭道:“公主近来有恙,并非不为国事上心,更绝无不敬天罚之意,还请大人以实情相告,给公主一线生机。”
说罢,一个劲地给殷怀忧磕头,声声戗地。
扶桑拉不住她,干脆一记手刃将她击晕,缓缓将她放倒在榻上。
“假的……都是假的……世上哪儿有什么鬼神呢……”扶桑自嘲地笑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殷怀忧不疾不徐地拔高声量:“公主这又是何苦呢?真又怎样,假又何妨。臣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中秋节赶到这普宁寺,为的就是准时送殿下阖家团圆。”
扶桑不自觉地攥拳,颤声问道:“我哥哥呢?”
“咦,殿下竟还不知。”殷怀忧故做惊讶,尾音拉得极长,“新帝即位,北凉王摄政,而殿下的兄长们,自然也已相继魂归其位。”
滴答。
雨已渐停,屋脊上残存的水汽凝结成最后一滴水露,奋不顾身地砸进盆心,扶桑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在这微不足道的水声里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淋漓尽致。
喉间的腥甜越发浓烈,没淌出来的泪尽数化成了眼底如赤火一般的血色,扶桑紧紧攥着自己的前襟,觉得心口处似有千万只蚁虫噬咬,疼得睁不开眼,疼得喘口气都好难好难。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碎掉了。
纵观此生,真宁公主生于皇后膝下,长于盛世,最是骄奢贵重。哪怕只是出门饮茶,也需八辆马车随行,前朝传下来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尽可供她磨成粉浴足。
反观霍无祈,只区区一个北凉王送来盛京“养病”的质子,出自外室,爹不疼娘不爱,本质上与送来代之受过的物件儿无异。
两人并不相配。
可扶桑和霍无祈的姻缘,却是她强行要来的。
强扭瓜的报应,已如回旋镖一般,尽数扎回了扶桑的身上——她以权势强迫他,他又用权势将她从高处摔下。
嗯,公平。
怪只怪她,从一开始便错了。
扶桑没有犹豫太久,回过神时甚至不曾落泪,反而有些释然地绽出了一个还算粲然的笑:“还请太史令允我两件事。”
屋子里的光线冷寂,她的笑却翻起另一种惊艳。其中既有极度的克制冷静,又隐隐含着些疯魔边缘所盛开的妖冶。
直叫人移不开眼。
殷怀忧本不是耐心的人,当下却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期待:“殿下请说。”
“一来,本宫的侍女并非罪人,还请太史令下山时将她一并带去,赏她些体恤银两,任她自选归处。”扶桑不疾不徐。
只要扶桑心甘情愿赴死,此间小事,殷怀忧自然能够做主。
“第二件事,我要同霍无祈和离。”
这便有些难办了。
殷怀忧冷嗤:“殿下何苦来哉。”
扶桑无谓地摇头:“休夫也成,大人将信带到即可。”
她要死,也得死得自在清白。
说罢,扶桑自提纸笔,寥寥几笔便已收束,旋即毫不犹豫地咬破指间,依着那抹如枫叶般鲜红的火色,印往书上。
扶桑咬得极深,指尖献血汩汩,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疼意,任其流淌,亦无止血之意。
殷无忧迟疑着将文书接过,内容极简,只一句“死生不复相见”。
笔锋凌厉,干脆利落。
“东西我便收下了,还请大人移步院中稍候。”扶桑平静地下着逐客令。
殷怀忧依言出了院子,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等着,算是全最后一点体面。
打从心底里说,他不信扶桑能够动手。
任她以往再是张扬跋扈,说到底也不过一长在父母兄长宠爱下的娇弱女子,又怎会这般决绝?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喜出望外的好天良里,万家燃灯相聚,欢饮为乐。唯有扶桑的小院沉在一片噤若寒蝉的死寂中,只听得长明灯哔剥作响。
扶桑换上了刚来普宁寺时所穿的丹若红蹙金羽缎华裙,襟口处袖着四合团鹤纹鹿同春的纹样,如玉雪般柔腻的藕臂上,几枚百蝶金钏珰珰作响,瞧上去大有旧时矜贵明艳。
她自幼时就偏爱这类鲜妍的打扮,只是自从嫁给霍无祈后,扶桑便不怎么穿了。
他向来清贵,她也装模作样穿了好些年的纨素烟青。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如今再想起这些时,扶桑眉眼平宁,眼底已没了纠结。
她的名字取自“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是一种神木,传闻中是东方日出的地方,若是有幸能寻,便能拥有在三界自由穿梭的权利。
是以她娘的愿景原也简单,只盼她能够如日出之地般活得热烈,又有穿梭三界无碍般的自由。
扶桑想,若是未曾遇着霍无祈,这些约莫都是她能够拥有的。
而眼下她所有的自由,竟只有为自己择一种喜欢的死法。
可是,可是呐。
又怎么轮得着霍无祈来怜悯她?
在忽明忽暗的灯烛中,扶桑脸上的病态被暖光尽数涤荡,曾经的瑶质冶容一览无遗。
任由点点火苗在她眼中招摇起舞,她的眸光始终专注。
扶桑手中的灯台微斜,滴滴答答的灯油自她指尖缓缓而落。
她换了一盏又一盏,滴满覆在宝剑瓷瓶之上的白绫,又逐渐浸湿周遭的书卷床幔,最终沿着自己的裙裾缓缓而下。
微光渐冥,扶桑倏尔松手,屋子里最后一星灯火自她指尖跌落,撩起满屋焰焰。
霎时间,亮如白昼。
殷怀忧望着眼前景象,嘴唇几度开合,最终迎着光滞在原地,男人又哭又笑:“也好!也好!”
猝不及防的,密密麻麻的疼意朝胸腔处再度侵袭,扶桑受不住这阵疼,又呛出几口血来。在意识全然消失殆尽前,她展臂扑进烈火之中。
悲情又无情。
好似唯有如此,方能洗净周身的血气。
然而伴随她的终于不再是如幽潭寒窟般的刺骨寒意。
暌违已久的融融暖光从四面八方袭来,扶桑疲惫地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