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秦王殿下?
在普宁寺静修的秦王殿下?
徐申双目圆瞪,心中大骇。
教坊使瞟着里头乱作一团的猩红场景,思及楼下几层歪歪斜斜的一众侍卫,同样吓得不轻。
这叫怎么个事儿?
他在清平坊厮混了半辈子,关于秦王殿下,莫说涉足烟花之地,便是府中也不曾有过半个女人。
这位收复河西五郡的大祁战神今已二十有三,其不近女色的程度,恐怕连柳下惠都要甘拜下风。
人人都道,能有这样一位守护神,实乃大祁之幸。
今上却不解胞弟除了战场就是军营的作风,还曾特意将他送去扬州“调理”半年。
结果再回京时,这位倒好,干脆半只脚都踏进了寺庙!
若不是今上有意阻拦,他都已经顺顺当当出了家。
教坊使曾经对此嗤之以鼻——
一个生来没有七情六欲的怪物罢了。
而现如今,这个怪物在清平坊大打出手,为的还是微生家那位……
教坊使仔细盘算着背后的干系,实在想不出二人有何交集。
魏国公和秦王之间呢?
据说二人朝堂是有些龃龉,难不成秦王这时候寻人泄愤?
可看秦王那护犊子的模样,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儿……
教坊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背后早已冷汗涔涔。
云阳侯那事儿,是他交代给徐申的。
老色胚虽猴急,却也诚意十足。他接贯了这种活计,早已熟能生巧,清平坊的女人在他眼里,早就与牲口无异。
那假死药产自西域,药效奇好。
服下后一个时辰内呼吸渐止,想要做成自尽而亡的假象,根本不是难事儿。
再是高高在上的高门贵女,只要入了清平坊,那就是妓。
大多数女子都忍不得这份落差,至多熬上半月便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自个儿,更何况这位以前还是出了名儿的娇气。
只要死讯一传出去,自然可信。
届时在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弄到云阳侯府,服下解药。
这事儿就算成了。
到底做的还是脏事,教坊使不喜欢亲自动手。
加之平日还算满意徐申,于是便让他去为他那只废掉的手找些痛快,只要见血,打骂都不拘他。
这小畜生自个儿不是个全人,平日里弄一弄清平坊的伶人他还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教坊使万万没有想到,他敢对他的稀货动那样的心思。
还被秦王撞了个正着……
教坊使正细细打量着秦王的神色,试图厘清其中关系时。跪倒在地上的徐申,双手捂着脖颈,“啊啊哦哦”地哼着朝他一步一步爬过来。
若是再不止血,他怕是活不过去了。
明知他喊的是“干爹救我”,教坊使却还是径直避开了那双惊恐的眼睛。
眼下他自身难保,巴之不得他死早些,莫供出些什么不该供的,再惹自己一身腥。
于是他干脆率先喊起了冤:“奴才、奴才什么都不清楚,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徐申听完这话,死瞪着双眼栽倒在地,再也没直起身。
先前守门的几个婆子和其他一众阉奴见状,心中惧意更甚,“冤枉”的高喊声此起彼伏。
“吵。”低沉琅琅,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
殷怀忧拢了拢身前之人的鹤氅,将人捂得严严实实,好似克制着某种情绪,尤其将她耳际遮盖周全。
他今夜已经不大想从她口中再听一遍旁人的姓名。
男人盯着少女额上破皮的伤口,视线往下扫去,还能看到她纤细脖颈处残留几道青紫的痕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或许本不是严重的伤,然落到她比上等羊脂玉还白腻的身子上,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抬手去探她颈处时伤势时,殷怀忧骨节分明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
似是有几分不可置信,他戳了戳她毫无生机的脸,试探性地感受她的鼻息。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抱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彼时鹤停领着一行秦王府亲卫拾阶而上,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跪在殷怀忧跟前,恭恭敬敬拱手道:“属下来迟,殿下赎罪。”
私心里却有些埋怨——
从普宁寺回京,正常也需三日。
就殿下那不要命的跑法,他折了半条命也跟不上呐。
“查查那汤碗里盛的是什么。”
语气平和如故,听不出情绪。
众人皆未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变故时,唯有一人心虚地捏了捏手心。
默了默,殷怀忧居高临下面向教坊使:“罢了,不必查了。”
下一瞬,他腾出一只手,撩袍揣向教坊使的心窝处。
教坊使肥硕的身子整个悬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楼梯,实木栏杆七零八落地砸到正厅,眼看着人就要直愣愣坠下去。
他死死扒住莲花柱,从胸口处呕出一口黑血,颤颤巍巍开口道:“我招、我都招……那药是假死药,她还、她还活着……”
殷怀忧幽幽望了一眼地上的两人,沉声道:“别让他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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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将尽,密雪浩若飞花。
上京这场雪,下得况日持久,丝毫没有停意。
秦王府,兰渐台。
彻夜摇曳的灯火已有湮灭之势,周遭静的只剩灯花的哔剥声。
解药已服下,医官查验完伤势,松了一口气:“瞧脉象,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醒后煨上两幅安神之药即可。”
檀木雕花的槅扇半敞,殷怀忧守在里侧,嗓音有些哑:“人多久能醒?”
“嘶……不好说。”医官有些为难,“快的话今日,慢的话三五日也未可说,体质不同,总会有些差异。”
闻言,殷怀忧点了下头,着人为医官送行。
不多时,鹤停立在檐下,将怀中几张单薄的纸张呈上:“云阳侯府连夜送来的。”
——微生颐的身契。
消息倒是传的快,只怕宫里也知道了。
鹤停打量着殷怀忧的神色,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什么。
虽说殿下无论是杀人还是用膳都惯用同一个表情,然而自打秦王殿下长居普宁寺以后,他已经许久不曾见殿下有什么情绪了。
之前在清平坊时,殿下的呼吸却是乱的。
鹤停暂时没搞明白具体是什么,但他心中门儿清——
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同殿下之间,一定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只见殷怀忧手中的灯台微斜,一豆火星落下,不过几息的功夫,几张纸烧的只余灰烬。
他朝暖帐的位置看了一眼,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步往外走。
鹤停被折腾了几日,眼下累的够呛又要跟着跑:“殿下,去哪儿?”
殷怀忧脚步未停,沉声道:“进宫。”
章台殿上,昭宁帝听闻殷怀忧连夜归京的消息,高兴的早膳都多用了一碟糕点。
言官那些批评秦王“不成体统”的不和谐之声,他统统略去。
先帝子嗣不丰,一共只得了四子,昭宁帝行二。
殷怀忧小昭宁帝五岁,与他一母同胞。
论长相,二人可谓天差地别。
殷怀忧换了身紫金蟒袍,缕金腰封勾勒出线条近乎完美的蜂腰窄背,长身玉立,愈发显出一种一丝不苟的威仪来。
甚至本是迂腐沉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都尽显鸾姿凤态。
与之相比,正在斟茶的昭宁帝甚至白白胖胖得像个发面馒头。
昨夜清平坊发生的事,言官们已绘声绘色地说过,昭宁帝避重就轻:“阿珩啊,红尘嚣嚣,依我瞧着,那普宁寺是无甚回去的必要了。”
殷怀忧开门见山:“魏国公府的案子,主审是哪位大人?”
昭宁帝顿了片刻,回道:“高满江。”
说起微生默,昭宁帝有些烦躁:“我已核过卷宗,证据确凿。阿珩,这事儿,你莫要插手。”
殷怀忧缓缓道:“月余以前,微生默给我寄过一封信,令我保下他的幼女。”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说不通。”
一来,若微生默早知道这么一笔,为何还会佯装无事发生,陆陆续续上了一个月早朝,直至三日前,方才选择销声匿迹?
二来,若是蓄意陷害,他又为何坐以待毙?
对于殷怀忧,他最想不明白的一个点在于,微生默为何知道,他一定会保微生颐?
昭宁帝心中一凛,进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转而又有些失落,他以为弟弟开了窍,现在听来,好似又不是这么个事儿。
默了片刻,他试探性地问道:“他那幼女,如今被你安置在何处?”
“秦王府。”
“你今后有何打算?”
殷怀忧诚实道:“还没想好。”
“那便要辛苦阿珩了。”昭宁帝长叹一气,“只是微生默的案子,明面上已了断,便是要查,也只能暗中进行。”
“若有需要,尽管同皇兄提。”
殷怀忧稍作思量,发现还真有:“臣弟想向皇兄要两个人。”
昭宁帝眼神一亮:“哦?何人?阿兄定给你找来。”
“两个女官。”
简洁明了。
昭宁帝对于满足弟弟的请求甚是热切:“高的矮的还是胖的瘦的?何种模样,阿珩尽管开口。”
殷怀忧甚至仔细思量一二“有手、有脚,能伺候人。”
“……”
殷怀忧不喜热闹,秦王府中人丁稀少,更不用女使。
想必是为了那微生颐。
或许她还真能把殷怀忧拉回红尘呢?
昭宁帝随口应下,又把宫里近来收到的奇珍异宝一并抬去了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