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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宴

    江国,建元四十五年春。

    度君山,浩然阁前院,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姑娘正树下打瞌睡,梦中却眉宇紧蹙。一片海棠花瓣在她的鼻尖悄然落下,将她惹醒。

    “阿嚏—”她睁开惺忪的双眼,眉宇间有股淡淡的柔情,用手指揉了揉鼻尖,白皙的脸颊缀上一丝红晕。

    昨日才赢了陈清拿到去武林宴机会,今日就梦见在武林宴上被打趴下了。

    半梦半醒之际,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而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阿姚小跑着穿过中堂,气喘吁吁地在树下站定,脸色不太好。

    “苏师姐!陈清刚才气冲冲地去找师父,大抵是不服气,要抢你的位置!”

    苏知予缓缓坐起身,不慌不忙地将枣红色护腕勒紧。见状,阿姚一屁股坐地下上,抓紧苏知予的手腕。

    “师姐!这次不能不管,你明明是靠实力打赢了他,万一他让陈大人找师父去...”

    话刚落音,脑门儿处就被赏了一个暴栗。阿姚委屈巴巴地抱着脑袋。

    “说什么呢,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啊,师姐!但他若是拿官职压师父一头,师父也没办法啊!”

    苏知予凝神静气,沉思起来。当年陈清只比她早个两天拜师。平时出于尊敬喊他声‘师兄’。但这位师兄似乎怎么都瞧不上她。

    锦绣堂,众多弟子围成一个圆,人头攒动,形成一道厚厚的肉墙。

    苏知予抬手摸了一把最外围一个小弟子的脑袋,示意他靠边儿站。小弟子骤然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紧张地扒拉一下前面的人。小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懂眼色的很,她的面前很快让出一条通道。

    被包围在中央的人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愠怒,双手环着臂,剑倚在胸前肃立着。有几个年龄较小的弟子被陈清这副模样吓哭了。

    “苏知予!”陈清用剑鞘尖指向苏知予,神情傲兀,“你一介女子自打上山你就什么都和我争,现在竟将武林宴也抢了去!”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倍儿分明。昨日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苏师姐赢了陈清。

    苏知予挑起半边的眉毛。她的眉形是柳叶眉,外人看来总是带有几分柔和。但此刻似乎带有几分荒唐:“我赢了你,有什么问题吗?何况平日里你的功夫在我之下,不让我去,难道让你去丢人吗?”

    陈清往日不管怎么找茬苏知予,苏知予也没搭理过他。冷不丁被这么一怼,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的虚荣心不甘受如此大辱,咆哮道:“你不过是被扔在山下的野孩子,凭什么处处和我争!”

    耳边传来窸窣声。人人都知道她是师父在山下捡回来的,而陈清的父亲是当地的知府。

    在这方面,她不愿意多言,温声道:“我没有抢,规矩是师父定的。”

    “回回都拿师父当说辞,”陈清冷嗤,更加生气,“女子未出阁之前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字闺中,还妄想上擂台比武?岂不是让人笑话!

    更何况以我的家世和逾白功夫,武林宴上定不会丢了度君山的脸!”

    此话一出,心活面软的众弟子们,心里开始动摇。陈清见众人有倒戈之意,颇露得意之色。

    苏知予向来不喜欢他人用性别之分区别对待。

    在陈清这几句势力话的刺激下,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喝道:“天下的武功皆是为守护正义和道义而生,各方门派是为继承先人意志而立,武林宴是让后辈们相互切磋,砥砺前行而办。谓之传承。

    传承的是浩然之心,凛然之气,不是肤浅之徒的杂技场。高手之间的切磋不仅是比功夫造诣,更是比精神境界。”

    书院内安安静静,屏气凝神听苏师姐说话。

    苏知予面浮凛然之色,忽而扬高声音:“再者,皇城的大长公主曾是先皇亲封的靖远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逼退敌军退扎边境数千里,数十年不敢来犯。保卫天下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做的,女子亦可顶天立地。”

    众弟子哗然,第一次见苏师姐说这么多话,不约而同地向苏师姐投去钦佩的目光。

    陈清被堵的哑口无言,却因当众吃瘪,越发生气,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竟当场挥剑,气急败坏地要去打苏知予。

    幸好被赶来的大师兄和时逾白阻止。

    阿姚扒拉开人群,不甘示弱地和陈清吵了起来。最后不知道是谁惊动了师父,程肃匆匆赶来,这场闹剧才作鸟兽散。

    参悟堂内,安静如斯。程肃负手而立,手里握着一根粗棍。

    时逾白,陈清,苏知予,阿姚一字排开站在书案前,等待师父发落。

    片刻寂静后,时逾白率先认错:“对不起师父,是我没看好他们,没能及时阻止。”

    时逾白平日沉稳内敛不爱说话,在小弟子中颇有威望,所以师父将看管纪律的任务交予他。

    师父还没说什么,阿姚想先开口,话刚到喉咙,就被苏知予瞪了回去。

    只听师父肃声说道:“阿姚,陈清,你们习武的时间也不短了,剑法却始终不成气候,正是你们心不静。今日便去书院跪抄心经一百遍。”

    一百遍...阿姚只觉得一口血气压在喉咙。她用手指戳了戳苏知予后背,师姐...一百遍,我手都要写废了。

    苏知予毫不留情地拍掉她的手,顺便递给她一个‘我也没办法’的眼神。

    师姐...嘤嘤嘤...

    .....

    半响,苏知予内心翻了个白眼。

    我一会儿去帮你行了吧。

    阿姚这才松了一口气,朝师父九十度鞠了一躬,拉着陈清往外走,生怕他继续妨碍苏师姐的好事。

    屋里只剩下三人,师父没再提书院的闹剧,搁下棍子,嘱咐起关于武林宴的事情。

    苏知予眼神转了转,合着这棍子只是用来吓唬人的。

    “总之,能否打出名堂来不重要,平安回来就好。”

    苏知予轻轻点了一下头。师父一贯如此,从不给她们压力。

    师父捻了把白胡子,歇了一口气,又想起什么,瞬间胡子翘了一个边:“你们一定要留意沧山派去的人。”

    “沧山?”时逾白神色诧异,“沧山不是已经退出江湖许久了?他们也要参加吗?”

    沧山十年前突然宣布从此不再收新弟子,也不再插手管任何江湖上的事。十几年来,许多后辈都不知道还有这一门派。

    这是要再出山了?

    “云山山主在请帖中说,这次特邀沧山的人担任执事之一。”师父却担忧,此番云山主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吸引人重视武林宴,唯恐有不利之心。

    “放心吧,师父。”见师父忧心忡忡,苏知予努力安慰师父,却不知如何准确表达,“不就是去一趟云山吗?我和逾白...没问题的...”

    师父也不想打击她,但是又觉得必须提醒她:“武林宴高手齐聚,打不过就不打了,不要像从前那样,自己都只剩下半条命了还非要将人踹下台子才罢休。再加上,别人见你是女子,难免会有些闲言。莫要记在心里。”

    “是,师父。”

    苏知予一根筋,是个犟种。这点在练武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刚上山时,她瘦弱的不行,时常被人打得半死也不肯认输。可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武功进步的很快。

    书院内墨香气十足,安静的只能听到笔立在纸上勾勾写写的声音。

    当阿姚在最一排书案上又画又写终于抄写到第十二遍时,书院的门扉才终于被推开。

    等来了师姐的阿姚惊喜地扔下笔,抱着苏知予浑身都在撒娇。

    两个小姑娘正在打闹的时候,从最前排传来一声从鼻孔发出的声音。

    “哼。”

    两人同时看过去,坐在第一排的陈清傲慢地背对着她们。

    陈清撂下笔,将抄写的经文攥在手里,走到苏知予面前,鄙夷道:“你有多久没下过山了,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道吗?”

    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极为不屑:“近日听闻,皇城的定国公世子在回京城的路上意外失踪。

    谢世子可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算无遗策,身边还跟着两位骁勇善战的护卫,就连他这样的人出了京城都无力自保。

    对了,我记得你练镇海川有一段时日了,到现在也没练成吧。你这样恐怕连云山还没到就被人捉去当小娘子了,我劝你留在山上算了。”

    阿姚听完,一脚当膛踹过去,却被对方轻易躲了过去。

    “你这蠢货,镇海川哪是那么好练的功夫啊,就连师父都都不敢自称完全摸透。师姐才练了半年,比起你练都不敢练要强吧!”

    苏知予一把扯回阿姚,有样学样奉劝道:“他无力自保,不代表我无力自保,这话你应当跟他说去。”

    陈清嗤笑一声,丢下句‘冥顽不灵’,趾高气昂地走了。

    书院的门被推的一晃一晃的,好一会儿才停下。

    之前光听师父说还不觉得如何,陈清这番话倒是敲响了苏知予心中的警钟。

    苏知予默默想:山上的人大都读过书,都如此瞧不起女子,外面的世道只会更骇人。

    动身前夜,苏知予刚从参悟堂出来,就见阿姚急匆匆地跑过来,着急地喊:“师姐,你的剑...你的剑被弄坏了。”

    卧房内的地上,一柄上好的昆仑剑碎成了两半,剑鞘却完好无损,底部镶刻着的蓝宝石在光影下如梦如幻。这是去年她赢了大师兄夺得的彩头。

    “我一回来就这样了,阿碧说她从书院回来刚好遇见陈清从窗户翻出去,定是他干的好事!他就是不想让你去武林宴!”阿姚愤愤不平,恨不得立刻找陈清干一架。

    苏知予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将碎剑拾起来,瞧了瞧断开的地方。

    要想重新缎好,今晚是来不及了。她用粗布将断裂处缠好,又从床下掏出一把旧剑。

    擦去灰尘,也还是朦胧一片。这是她刚上山时用的,剑刃已经足够钝,劈生肉都费劲,还有坑坑洼洼的凹痕。

    “师姐,你不会要带这把剑去吧,”阿姚迟疑地戳了戳剑面上深浅不一的划痕,这恐怕比阿戴师傅的菜刀还钝。

    苏知予不置可否,默不作声地将这柄剑塞入昆仑剑剑鞘。

    阿姚又支支吾吾,目光闪躲:“这在武林宴上岂不是让人...议论吗...”

    苏知予将剑横在面前,单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什么名堂,仍一把上好的名剑。

    苏知予颠了颠:“这把我用了很多年了,用着也顺手。”

    与其花时间与新剑适应,那还不如用一把称手的旧剑。

    苏知予知道阿姚是担心她被人议论,宽慰道:“况且去的都是习武之人,不能个个都是势利眼吧。没事的。”

    阿姚:“哎...”

    第二日清晨,在浩然阁台阶口,师父领着众弟子送他们下山,做最后的叮嘱。

    “一个月为期,从你们离开这里到达云山,参加完武林宴,再从云山返回,大抵在下个月初三便可归来。切记,孤身在外,没有人会让着你捧着你,平白无故对你好。万事不可逞强,不能冒进,更不能少了对人的提防...”

    这几句话师父念叨了大半个月,听得弟子们都生出茧子了。大家伙儿东瞅西瞅,甚至有人开始数海棠花有几片花瓣儿。

    站在师父身后的陈清有意无意地瞄她后背的剑。苏知予回视过去,他立刻恼怒地撇开脸。

    半个时辰后,师父终于叮嘱完,苏知予和时逾白拜别师父,告别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姚,背着行囊转身下山。

    昨晚的事,苏知予叮嘱阿姚不要告知师父,否则他定要受罚。她本也无意与陈清争斗。偏见这种事,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改变的。

    随着离山脚下矗立着的石门越来越近,苏知予觉得某些旧回忆在隐隐作痛,似乎要牵绊住她下山的脚步。

    杂乱的心绪互相交织,惹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见她反应异常,时逾白担心地问道:“师姐,你没事吧?还是忘带什么东西了?”

    苏知予勉强笑笑:“没事,继续走吧。”

    两人离山门原来越远,街巷的店铺陆续开张。苏知予握紧双拳,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一定一定要绕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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