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打落了细叶飘坠于地，将这静僻的一角衬得更空泛虚静。
周围阒寂无声，连绵不断的雨丝无休止地哗哗哗笼罩着这处长安了无人烟的一隅，混着黄土泥石自黑瓦潺潺淌落于地面，在泥巴顺着大水像四处流散，似悬了一张浊脏的水幕。
这一夜萧萧雨纷飞，洋洋洒洒落在这长安帝乡的每一处角落。
雨涩灯花暗。
已是子时深夜。
在这个雨夜中，没有人注意到这空寂的隅辟，几个小娘子即将陷入无边的泥泞之地——自然也无人注意到，一名少女正跪在雨中，周身如被晦暗之色侵吞，整张脸低垂，嘴角衔着一个模糊难辨的诡笑。
少女羽睫半掩，喃喃说道：“去死……反派……死于话多……”
她哆嗦着，看着面前径直倒下的黑衣人，看着他在腹部急速流出的潺潺鲜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黑衣恶人，如今早躺在地上气绝死寂。
天地似是陷入了永恒的静止。
“呵呵……活该……你们这种欺负人的恶人，早该去死了……活该、活该……”
少女急促的呼吸着，惊惧之下，原先清澈的眼眸早已陷入混沌。
怔愕之间，鱼幼熙呆呆地看着自己握着防身用的匕首。
她还维持着将匕首刺入恶人腹部的姿势。
“啊……我的匕首……得拿出来……要还给崇哥的。”
这只匕首，是当时她接受姬永烨的任务时，周崇君给她的。
当时周崇君悄悄给了自己这把匕首，得他嘱咐藏在衣裳的暗袋处。淡淡的清静之气让鱼幼熙不由自主地安心了下来，这把匕首比之一般的匕首尺寸略小，在剑身上头还刻着柄曲剑。
当下房内还有其他人，她本想推拒，但想着不想再多惹事也就收下了，这把匕首把柄处还点缀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想来所费不赀，鱼幼熙只想着这件事了后再还与周崇君。
那曾想，看到了剑身上的曲剑，她一下怔住了。
——是同气连枝之意。
鱼幼熙在现代时，靠着努力，一路上学都是市里的重点学校，这样微小的暗示于她而言也不用费劲去深思其中含义，周崇君这样隐蔽的安慰示好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当时的彷徨犹豫被抛开，整颗心像是有了安定之处。
鱼幼熙喘着气，一把将匕首从黑衣人腹内拔出！
扑哧一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鲜血四溅！
匕首疑似是伤及了大动脉，在鱼幼熙拔出的瞬间血珠如注，变故突生，几道血柱往她的面上洒，她的颊上带着温度的血顺着她的下巴留下，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让鱼幼熙下意识抬手抹了抹。
“好恶心……好臭……”
鱼幼熙耳边嗡嗡作响。
腥味甚重，伴随着来的是强烈的呕吐感跟晕眩感，沾了血的手指都感到酸涩。
天地在她眼中，仿若薄雾遮面，凝着冰封碎裂的痛楚。她勉强站起身，整颗脑袋像是被灌了水泥，重得她头晕目眩、重得她步步难行，周身摇摇欲坠地像是要坠入悬崖。
半夜的冷雨冻得沁入骨髓。
鱼幼熙觉得自己就是飘荡着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资质鲁钝愚笨，人身都还没修成个人形，耗尽力气也只修出一个模糊潦草的人脸，浑浑噩噩地在人间飘荡。
人间一切美好，她都难越瑶池一步。
但这些恶人呢？
向来自诩为上位者的他们，岂能让他们无忧上碧霄。
鱼幼熙的眼泪不觉流出，她猛然一刀接着一刀，不断往血肉模糊之处可劲儿的再刺。初次刀刃被血肉所阻，特别难拔刃，第二次、第三次……就好多了。
如今手中沾了人命，她现在除了生理上的不适感，心理上的负担却没多少。
此念一出，鱼幼熙瞬间觉着，自己的面目可憎。
她要被这个吃人的社会同化了吗？
还是说，这些都是大梦一场，只要再次睁开双眼，这场噩梦便可以结束？
鱼幼熙以手指紧抠着自己的手。
道道血痕明显，血丝微微渗出。
鱼幼熙恍若未察。
这时，似有一道清流自深渊之上温柔轻唤。
“不怕，不怕了，已经没事了。”
周崇君驻足于鱼幼熙面前，皱了皱眉，目光落於少女的身上脸上。
但见伊人本一双清澈的眸子染上迷茫愤怒不满……彻骨痛心的恨意。鱼幼熙雪白的手背被她自己挠得不成样子，皓腕纤细地似是要断了一样；细胳膊细腿哆嗦着，神魂游离天外，听见他靠近的动静后，竟也下意识举着匕首对着自己，是个防备而又抗拒的姿态。
但这显然震慑不了他。
周崇君只觉着，她像极了一只炸毛的小猫崽。
周崇君冷峭的眉眼霎时融化，流岚移去，云山竹海之中的雪水尽消，带来一缕化作心疼的满春庭流泻他心口。
见她尖尖的指尖又想对自己做些什么，周崇君略一侧首，忽地蹲下身子，拽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揽入臂弯。
周崇君眉梢微垂，觉得动作有些不妥，一径地捏住鱼幼熙的双肩，推离了她。
他擒住鱼幼熙，恨铁不成钢似的低声喝道：“如今还有挽救的时间，不准在这儿颓废丧志，你我虽来自现代，诸多不适属实正常。我知你难受，但此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救出那些女子们，使她们免沦遭人间炼狱。”
鱼幼熙仍然是目光涣散，眉间眼底尽是苦楚与不解。
无法再劝，周崇君锐利的眸光落在了一旁的小水坑。
“失敬了。”
没有丝毫的踌躇，只要有一秒的犹豫都是对自己铁石心肠的不尊重。男人眼中波澜不惊，一展袖，唰地一声，将一地的脏雨水往鱼幼熙脸上泼去。
“……嘶，好冷……”
鱼幼熙眼角猛挑，这下果真清醒了。
可，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鱼幼熙颓然而坐：“崇哥，你怎么来了……我害怕……”
周崇君拂去她颊边的细叶，一瞬不瞬地盯她：“你要是现在想听安慰之语，我没办法。但我同你保证，你的身边有我，而今日之事……”
“你我各杀一人，从今天起到入棺沉睡，我们二人此生便是共犯。”
周崇君抬眸，轻描淡写地说道：“纵然前路坎苛，但守住本心，逆流而上，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事。”
面前之人宛若天人，如此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我们二人此生便是共犯。
鱼幼熙感觉到胸中的澎拜。
烽火之地的狂风被他熄灭，神子几夺满天的璀璨的星色。
我与神仙哥哥共渡崎坑洼岖路。
鱼幼熙感觉自己好像好点了。
这时她回神，感受到了男人指尖碰触自己脸颊的热度，鱼幼熙这才发现周崇君换了一身玄色窄袖圆领袍，衣上沾着些许的血，但已凝成暗红色血痕，显然是在更早时候染上的。
鱼幼熙知道自己大抵是让周崇君费心了，她生来长成都是肆无忌惮，这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崇哥，我……”
“多余的话别多说。”
周崇君全然没有打算沉浸在这些许的感伤之境，他凝眸将目光移下别处：“你可反应过来了？心神收敛好了吗？其他的皆是次要的事，咱们必须现在就动身前往云裳阁。”
像是知晓她的未言之语，周崇君剑眉一扬：“成王殿下知你年幼，自然不会将迷昏周鸿遐的重大任务全部交给你。”他徐徐说道，“殿下就是想见识你胆魄是否足够，其余之事你不必多想。”
果真如此！成王姬永烨还是留了后手。但鱼幼熙总嗅到了一丝不大对劲，但究竟是哪儿违和，她还是捋不清，有些拘谨地答道：“云裳阁？也是在平康坊中吗？”
“崇哥，那些人后面所做的交易，是不是不止限于你同我说过的勾栏女子？还有身份卑微年幼的、还有……官家贵女。”
心底微动，周崇君不由重新打量了鱼幼熙。
眼前的小娘子只靠着极少的线索、单凭短短的时间就能分析出此案的不和谐之处，并且准确无误，就她这个年纪岁来说，已然十分不简单。
比自己在大牢中审的那些罪犯们，灵狡了不知几倍。
不动声色笑了一笑，但这点笑意很快地就淡去了，不见一丁点端倪。
周崇君答道：“正是，此案明面上是以勾栏女子的失踪为名目，但实则上消失的不止贱籍，还有良籍高门，这才是难办之处，多说无益，路上详谈，上马。”
鱼幼熙一骨碌嗖嗖地站了起来。
马匹很高，老爷纵然是一只年纪已长的老马，但依旧不减大宛烈马的俊杰。
鱼幼熙踌躇了片刻，倏忽之间眼前出现了一只骨感匀称的手。
周崇君面色沉静安然，目视前方执缰，向她伸出了左手。
……
二人共乘一匹，飞快地奔驰在往京郊的小路上，他们的衣衫临风飞舞交叠在一处，天边浓黑乌云渐聚，正待急兵翻弄风云，搅它个密云四散，还归月色于天地。
一柱香后，二人立在山坡上。
不远处的一处庄子内，传出了让人悚然而惊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