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剑

    裴信玉绕开洒落一地碎瓦的墙角,提上捆好的俘虏,向马车走去。

    却枝端坐在马车上。

    发髻被拆开,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半含住那张忧愁的面孔。

    见来者是裴信玉,却枝从胸腔中吐出一口长气,将手往外披里一收,暴露出外披上那几道潮湿的指印。

    “王姑娘……”却枝呐呐道,带了些许做错事一般的不安。

    她这幅装扮,显然是为玉公子准备的。

    尽管获救令人欢喜,但她却并不信任裴信玉必然获胜——合情合理。

    却枝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她并不相信最后到来的会是裴信玉,却又留在马车里。

    纵使来的不是桃花蜂,她也很难在玉公子手上存活。

    裴信玉并不评价却枝的选择,只微一颔首,指挥她坐到角落里——“钗簪带上。”

    既然她会保证玉公子无法靠近这辆马车,又何必苛责受害者?

    昏迷的俘虏被裴信玉放在榻上,摆出垂首而坐的姿态,又盖上了裴信玉的外出。

    却枝立刻从榻上弹起,解下自己的外披,她咬着唇,双手捧了递给裴信玉。

    牙齿在却枝的唇上咬出了印。

    “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去了。”裴信玉温和道。

    在她的示意下,却枝温顺地坐了回去。

    一张浅灰色的薄毯裹在却枝身上,毛绒绒的,温暖的,夹杂着阳光的味道。

    隔着这浅灰色薄毯,裴信玉抚了抚却枝的脊背。

    “你做得很好。不论是尽力周旋,还是留下线索。”

    却枝绷得笔直的脊背恢复来些许自然弧度,她搂住裴信玉从马车夹层中寻到的薄毯,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我没事。”她低声道,嗓子里显然含住了什么话。

    裴信玉耐心等待着,这个等待让却枝的紧张渐渐消退,却反过来加重了却枝的疑虑。

    “还会有人来吗?”迟疑片刻,却枝低声问道。

    从裴信玉的行为中,她读出来“还会有人到来”这一信号。

    然而,裴信玉的耐心与安抚却不像是会有敌人折返的模样——她一点儿也不紧张。

    “不必忧心。来的人都是朋友。”裴信玉依然抚着却枝的脊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可能过来的是青龙会的人。此处是通往苏亭与七里桥两处的岔口。

    车夫追不上玉公子,又不见回转来寻桃花蜂。若不是失手被杀,便肯定要去七里桥走上一遭。

    另一个可能过来的便是黑衣小哥他们——这点路,他们就算用爬,也该爬到了。

    “至于他们,”裴信玉又点了点放在次榻上的俘虏:“不过白准备着罢了。”

    却枝顺着裴信玉的手指飘去了眼神,她看了一会儿。

    虽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桃花蜂的所在,但显然并没有方才那般害怕了。

    “有人会来救他们?”

    “可能。”裴信玉笑了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会前来灭口。因而裴信玉只拿一名俘虏做诱饵。

    罗刹教在中原的情报颇为隐秘,几乎找不到什么。

    但追着“金挑心”这一线索,又亲身与桃花蜂打斗了一场,裴信玉自然品得出罗刹教的风格。

    黑衣首领或许猜错了,桃花蜂未必有杀人瘾,她或许只是在借这个由头灭口。

    “我预计着他们也不会来。最重要的那个已经跑了。”

    裴信玉可以察觉手下的脊背又一次绷紧了——那个年轻男人给却枝留下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

    “玉公子。”却枝合拢了细白的牙齿:“这毯子应该是为他准备的。”

    她做到了口齿清楚,但仍为自己声音中的虚弱和颤抖小小地吓了一跳。

    “怎么说?”

    裴信玉鼓励般的态度给了却枝一点支持,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将视线往远处放去。

    “我坐过这样的马车。是城北李家的宴,他们嫌脚夫背来不雅相。”

    “当时我还是伺候姐姐的小丫环,马车甚至比这里还宽敞些。”

    “但毯子没有这么好。”

    灰色耐脏。但这薄毯却像新的,更像是为乘客专程准备的一般。

    而在马车上只有两名正经乘客——考虑到桃花蜂是女性,这灰色的薄毯更有可能是为玉公子准备的。

    “那时候……”

    却枝的声音就像落在雪地里的羽毛一样轻,又像琉璃一般易碎。

    那时候她的妹妹比她还小,只能待在后楼里,很羡慕她能出来玩耍。

    却枝深吸了口气,强行截断自己的思绪:“刚才那丹凤眼男人……他姓玉,王点玉。”

    “好像因为挑心的事,他对姑娘很好奇,很想探究。”

    却枝很感激王姑娘的沉默。因为这沉默,她得以安心讲述自己是如何哄骗玉公子的。

    “他警惕心很强,会用很多种武器。”

    “掌心里有一道圆圆的茧,不知道是怎么磨出来的。”

    却枝放开毛毯,右手并指,在左手上描绘过玉公子手茧的位置——左撇子。

    “我看出来的……大概就这些了。”却枝低声道,温暖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方才救人那一抚的延续。

    已被遗忘的心愿忽然得以满足,却枝本想静悄悄地松一口气——但她低估了自己的紧绷程度。

    却枝的脸红了。她听到了头顶的轻笑。

    眼前忽然冒出一盏冷茶。

    “你做得很好。”

    却枝捧过裴信玉递来的冷茶,润了润嘴唇。她想要恳求,但恳求的言语在唇边打了个转,又变了个样。

    “王姑娘,您需要什么?”

    湿漉漉的手指抠进薄毯的内里,却枝握紧了竹叶绣纹安神香囊。

    有些贵人对她好,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什么东西。玉公子也一样。

    有些贵人对她好,什么也不要——但最终一定会从她身边取走更多的东西。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一抹审视,但依然很柔和。

    “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的。”

    如月一般的慈悲与柔和。

    却枝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湿淋淋的,但她的喉咙干渴到发紧。

    “可是、可是我想从您身上得到些什么。”

    裴信玉哑然失笑:“桃花蜂我可不能给你。”

    脸上像擦了伤一般火辣辣的。却枝用汗湿的手掌擦了擦随意插戴上的发簪,慌张道:“我不是……”

    她不是想要桃花蜂。她不想要桃花蜂。她想要——

    却枝咬紧了唇,一同咬紧了自己那相当过分的念头。

    裴信玉若有所思:“我或许也有一样想要从你那得到的东西。”

    “什、什么?”

    “一个问题。”

    却枝松开嘴唇,她的脊背挺直了:“请问,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您。”

    “你误会了。”裴信玉微微摇头:“我是说,希望你能问我一个问题。”

    “在识字班里,只有你还没请教过我问题。”

    血液慢慢充斥了却枝的脸颊,滚烫。

    “什么问题都可以。”

    她咬紧嘴唇,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干渴,干渴到发紧。

    她知道王姑娘看出来了,但她已经不想再去在意:

    “我、我可以学剑吗?您那样的剑。”

    血液很热,热到几乎要蒸煮了却枝的脑袋,心脏嘭嘭嘭地仿佛要炸裂。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的命卑贱——”

    “值得我跑这么一趟。”裴信玉截口道。

    却枝的脸红了,但仍然坚持,“如果您不想要,”她低声道,跪在裴信玉面前。

    “如果您想要的我暂时没有,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好。”

    “我想学剑,像您那样的剑。”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信玉柔和道:“你不必担心桃花蜂,我会处理她的。”

    初逢巨变,却枝会有这样的心并不奇怪,但她并不打算宽纵。

    清风剑是除恶扬善的剑,却枝的心性并不适合它。

    却枝是一个安静的人。

    将一切“异常”归类到不要沾惹的类别中去,就像一只将脑袋埋进雪堆里躲避危险的狍子一样。

    只要不跳到人类面前,她还是能轻松逃开,继续在自己的林野里自由生长。

    这种生活方式并不算错,甚至称得上稳妥而保险。

    但决不适合清风剑。

    “你若是实在害怕,我也可以教你一套金簪舞。”

    金簪舞是清风楼内女弟子闲来无事,为那些未曾习武的女子研发的防身术——金簪本就不算是江湖儿女的惯用武器——也更适合却枝的心性。

    却枝张了张嘴,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却也不想就这么放弃。

    终日埋首于悔恨,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看见一线曙光。

    她知晓江湖人对于师门宗法云云看得很重,但她也隐约猜出了金簪舞的用途。

    却枝不知道这是王姑娘的温柔,还是王姑娘师门的温柔,可这点温柔让她心中升腾起了隐约的希冀。

    “我让您为难了。”却枝说,却仍跪在地上——“我太久没有说话了。请您再准许我多说两句吧。”

    “您是一个好人。”

    只有好人才会连夜追出城来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花娘。

    妹妹在哭叫着“谁来帮帮我”,但却枝以前从不相信自己能遇见好人。

    她只想着给桃花蜂添一点麻烦,再添一点麻烦。

    “我之前觉得我恨她,我想要让她去死。”

    却枝第一次侧过脸看向桃花蜂,以及桃花蜂腰上的弯刀。

    ——“我之前想要弯刀。”

    她的眼眸中蒙着一层泪光。

    透过这泪光,却枝凝视着那柄雪亮的弯刀。

    “我想让她死。”

    “但是、但是,”却枝哽咽道,“我发现您的剑是救人的剑。”

    如果当时也有人救下妹妹就好了。

    却枝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抹去了脸上的泪珠。

    原来只要有剑,她的妹妹一开始就不用死!

    “我现在还是恨她。但是我现在更害怕。”却枝颤抖道,吞咽着哭意:“我不想再被伤害了,我不想再看到在乎的人被伤害了。”

    “您是好人。”

    如果当时也有人救下妹妹就好了。

    “但这个世上好人太少了。我们不能只靠好人。”

    如果当时她能救下妹妹就好了。

    “我不想再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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