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主

    又一阵夜风席卷而来,裹挟着剩下的半句话,冲入了喧闹如沸的人潮。

    鸢尾静坐良久,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她忽地兴致缺缺,侧头看向沈屹初,道:“带我下去吧。”

    半晌,却见他未有动作,整个人浸在银冷的光晕里,痴痴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怎么整日出神。”鸢尾腹诽道,继而兀自起身,左右张望了一番后,便打算自己爬下去。

    岂料,那玄色氅衣属实太长了些。骤然起身,一不留神便踩上了衣角,身形不稳,啪地摔在了青瓦上,哗啦啦的往院外那头翻滚而下。

    灰墙边的梧桐枯枝越来越近。眼看着乱窜的枝桠势要戳烂自己的瞳眸,鸢尾下意识闭上了眼,双手抱头,任凭失重感拉扯着自己,摔入泠泠寒风。

    预料中的刺痛并未袭来。忽地身子一暖,她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还有熟悉的甘松清香……

    不……不对!

    霎时间,一股强势的力量自后颈传入四肢百骸。鸢尾左手细腕上的小黑痣倏地一闪,随即万千傀线散开,如火树银花盛放在了寂寥的寒冬。

    纷纷牵丝舞动,越缠越密,捆缚成茧,直至眼前的后巷灰墙彻底消失在了视野缝隙里。

    “你……无耻!”突如其来的结契让鸢尾慌了神,捏紧了双拳,在丝茧里胡乱敲打了起来。

    少顷,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明。后巷静谧如初,罪魁祸首的玄色衣角一闪而过,钻入了小院后门。

    下一瞬,脑海中一股清晰的力量浮现,拽着她不自主的四肢,跨进了那道门槛。

    胸腔发闷,一股怨怼似鬼火焚烧,大力揉搓着鸢尾的五脏六腑。她似被塞进了一个不合身的木匣子,挤压着自己不规则的灵魂。

    “我说过,如果你想逃……”沈屹初侧身立在庭中,听得脚步声靠近,缓缓开口,却未有抬头。

    一幅可恶的、自以为是的模样!

    “谁想逃了!我只是踩到了衣角!……你快给我解开。”鸢尾嘶吼道,怒目瞪着这个出尔反尔,虚伪无耻的“主人”。

    而那人依旧没理睬她,只定定看着自己指尖的晶亮傀丝。庭院里未及掌灯,亦无烛火,只有沈屹初指间的傀丝泛着幽幽晶光,像是自夜海里打捞起了一捧星星,很亮,很璀璨……

    鸢尾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模样,稚嫩、天真。像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忽得了父母的夸奖,亦或是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沈屹初眷恋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直至星光渐熄,透明的傀线溶入血肉,消失不见。他不舍地摩挲了一番已恢复如初的手指,缓缓抬眸,看向因气恼而双颊泛红的少女。

    “你听见没有!我没想逃,只是踩到了衣角!你快给我解开!”鸢尾见着他唇角未及收敛的笑意,更觉恼火。

    “哦?这……”沈屹初不信,忽而瞥见半挂在少女身上的长袍,一抹讶异略过了他的眼眸。他薄唇微启,刚欲致歉,思索一瞬又开口道:“如此这般也不错,更能激励你勤加修炼。”

    “无耻!无赖!混蛋!”鸢尾疯狂扒拉着脑子里的字句。紧接着喉头一紧,似被人一手扼住,险些喘不上气。

    沈屹初伫立庭中,半步未动,冷眼看着她一个人的慌乱无措。

    无力感猛地漫过头顶,潮水般打湿了鸢尾琉璃般的眼框。眸中盈着泪珠,欲坠不坠。

    沈屹初脑中嗡地一响,如梦初醒,快步走了过去。

    “唰”,一道寒光闪过。

    鸢尾纵身向前,袖间短剑一坠,破开寒风,架上了沈屹初的脖子。

    剑柄上的镶玉葵纹灿然耀眼,剑刃锋利,一瞬便在男子白皙皮肤上勾出了一笔利落的血红。

    “解开!”鸢尾喝道。

    沈屹初未有反抗,一言不发地低眉垂目。夜色染得他瞳眸愈加深邃。半晌,他身子微侧,淡淡道:“你似乎忘了什么。”

    腕上陡然一痛,手中短剑应声坠地。

    是啊,她忘了。她已认主,能够执剑近身,不过因“主人”默许罢了。

    沈屹初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剑,随意吹了吹,又塞回了鸢尾手中。随后,他两指一抹颈间红痕,毫无征兆地转身提步而去。

    待木门一合,鸢尾瘫坐在地,似一瞬被卸了浑身力气。冬日的寒气自掌下青石板肆意渗入,她浑然不觉,飞絮荒舟一般,突然就断了根,失了魂。

    门上垂落的大锁,肆意嘲笑着她此刻的任性和愚蠢。

    夜鸮哀啼……连同月色都分外凄厉。

    鸢尾垂头看着周身的傀线,只觉此刻如大梦一场。时隔多年,大昭繁盛不减,而北都城中的自己,依旧是这副落魄凄惨的模样。

    ……

    五年前的一个春夜,她亦是这般瘫坐在地,怨恨地盯着自己周身的傀线……

    那时的鸢尾本是仙台山上天真烂漫的小花灵,还未到能下山的年龄,日日盼着快高长大,能早日得见北都城的月下宫阁、绕梁丝竹。一日,她被趁夜前来的歹人拐骗,引诱着下了山。

    鸢尾自小便笃定自己是特别的,因着她能看见那旁人不得见的傀线。也正是这点特别,让小小的她受了恶人的欺侮折磨,被胁迫着助纣为虐……直到,娇嫩的花叶生出锋芒,淬火开刃。

    那夜细雨如幕。鸢尾瑟缩在檐下墙角,紧紧握着魂体上的锋刃,割着、割着……誓要将所有的傀线割断。很疼,但她不能停下。

    直到,丝丝傀线如琴弦般断裂,身体骤轻,像是长出了羽翼。她在寂静灰败的街道上狂奔,在呜杂荒凉的郊野欢笑,乘着清风,张开了翅膀。

    她不见身后之人的恼怒,亦顾不上后果,只一直跑,一直跑……见那星光萤虫向她奔来,树枝为她舞动,风灯零乱,嫉妒得左摇右摆。雨点在脚边蹦跳,天边的那轮弯月笑得醉人。

    她要回仙台山去。

    淌过溪流,一千片花叶的衣衫浮在水面;年轻的晨风冲入高蓬蓬的草地,带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绿浪。

    那夜,她十二岁。

    初尝了重获自由的滋味。

    她伸手摘下了绿枝送来野莓果,轻轻咬破,汁水从纤薄嫩滑的果衣里爆了出来,霎时甜香盈满了齿颊。

    她喘着气歇了半刻,没有回头。

    只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再次跑上仙台山,来到先生面前。

    一纸油伞下的清雅男子英英玉立,鹤骨松姿。他在氤氲水雾中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柔声道:“走吧,跟我回家。”

    鸢尾乐呵呵的。她把偷跑下山的日子留在了灯火通明的北都城,把汹涌恶意甩在了远远的身后,干干净净的跑回了仙台山。而她的先生没有责问,亦没有训斥她……他只说,要带她回家。

    “嗯!回家!”鸢尾笑道。

    蓝桉用衣袖轻轻拭去了小姑娘颊上的泥点,眉眼里有淡淡的忧悸:“怎的如此狼狈?”

    鸢尾献宝似的秀出了她的花灵本体。初初开刃的花叶上伤痕累累,还挂着残破的傀丝。

    她笑道:“先生说的没错,鸢尾果真是特别的!鸢尾自小能看见傀线,长大了还能割断它!”

    小姑娘笑靥甜甜,落在蓝桉眼眸里却凄楚更盛。

    “疼么?”蓝桉问道。

    鸢尾闻言一愣,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继而,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随着她转动的身姿盘旋飘入四周繁茂的枝叶:“不疼,一点都不疼……先生你看。”

    破散的裙摆打着旋,像是扑打着翅膀欲乘风而起。花香扑鼻,是从未有过的热烈。

    蓝桉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抹鲜红,自虐般的,放任熊熊红光愈烧愈烈,将他拖进炽热的深渊。

    倏尔,他拉住了眼前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一把揽至伞下,随即脱下外衣,粽子似的将小姑娘裹了两圈,催促道:“走吧。”

    山间雨幕重重。一人执伞,两人同行。

    “先生?”鸢尾仰头。

    “嗯?”

    “鸢尾不想再去北都城了,那儿的灯火一点也不好看。”小姑娘晃着脑袋道,“鸢尾要一辈子陪着先生,在仙台山上当一辈子小书童。”

    “不怕闷了?”

    “不怕……先生愿意再收留我一次么?”

    “好。”

    ……

    如今,颓坐于小院内的鸢尾恍然大悟,其实自己亦无甚特别。

    当年天真稚嫩的她低估了山下的华光流彩,亦高估了自己的心性和能力。

    那日过后,仙台山上的日子很快又变得寡淡。月圆又缺之间,花草如期地红了又绿,绿了又败。

    而记忆里的那个金丝笼,却随着时光的打磨,平添了耐人琢磨的神秘光彩,勾出了她心底的一丝不甘。

    “许是缺了些气运吧……”鸢尾如此自我安慰。

    丝丝缕缕的记忆,编织起了一幅崭新的、虚无的图景。那是鸢尾想象中,属于她的锦绣高楼。

    而后,她又入了北都城。

    时而跃入如沸的人海,隐身于万家灯火之中;时而骑坐于墙头,剥着暖烘烘的栗子,听着说书先生开庭论道。

    她终究不似先生那般,能自在穿梭于平淡与喧闹之间,依旧心明眼亮,坚定如松。

    因此这一回,她成了沈屹初的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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