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

    檐下风铃微动,叮铃作响。袅袅余音顺着滴水青瓦,散入了晦暗不明的暮色。

    沈屹初思绪汹涌。害怕么?他是害怕了。

    他怕那无休无止的厮杀和杳无边际的死寂。他怕狂风乍起,不止拨弄风铃,更会掀乱屋盖,吹倒万千广厦。

    俄顷,他偏了偏头,躲过了鸢尾肆意凑近的香甜气息,颇有耐心地劝道:“这是你的囚牢,亦是你能立足的方寸倚靠。若人人如你这般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何来大昭的盛世繁华?”

    “呵,繁华……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这金雕玉砌的笼子里,没有我要的自在如风!”

    “风?那你见过大漠的风么?是挺自在的。”沈屹初嗤笑一声,转而正色道,“你眼里的花架子,是多少尸山白骨垒出来的……自私自利!”

    “是!我自私自利。还只顾眼前,不顾大义。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族权贵,享受着特权和供奉,还要我们小小傀灵深明大义,不觉得太无耻了么?!”鸢尾话里满是锋锐。

    听罢她说完着番叛逆之语,沈屹初倏然收束了眼底锋芒,静默瞧了鸢尾半晌。他眼里倒映着此刻的茫茫暮色,恰如那杳无边际的黄沙边陲。而那昏黄之中,好似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一簇孤草,不服气地扎着根。

    鸢尾倦了那人一成不变的神色,自嘲一笑,霎时间就失去了接着辩白的兴致。她勾了勾唇角,刚要回身离开,细幼的小臂又被一把握住。

    沈屹初身形一闪,顺势将她直接抵在了墙上,沉声道:“如若发觉你不安分,或是仍有逾矩的行为,我不介意收你做我第一个傀灵。”话语森寒,满是威胁。

    “你……!”

    鸢尾如鲠在喉,骤然被戳中了死穴。

    沈屹初眯眼打量着鸢尾的眉眼。那儿上一刻分明还有着一股困不住的生命力,似野草般不住地往上窜,而此刻,又好似一副灰败模样。

    他看不透,辨不清她何时假意诱敌,何时又暗藏杀机。他怕她自寻死路,又防着她突破重围。

    “果真是个麻烦的对手。”沈屹初暗自腹诽。

    “你知我的鸢尾花灵可断傀线。”鸢尾道。

    “是么?那你需勤加修炼,试着早日重开锋刃。”

    “你……你们救我到底意欲何为?”

    “与你说过,我并不知晓。或许连夏明熙亦未曾想清楚,他要留你做甚。许是觉着傀灵觉醒难得,废了可惜。”

    “别装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是,你的朋友亦是。留着我,不过是为你们将来的阴诡谋算留个工具罢了。”

    “你既清楚,何必多此一问。”

    “呵,想要个听话的奴隶,还是懂事的废物?”

    鸢尾咄咄逼人,一如乾坤台上初见的模样。明明死神压境,明明如此刻被禁锢于墙角,她依旧是一把利刃,越绝望越锋利,刀刀见血,刺得自己和对方,两败俱伤。

    沈屹初默了一瞬,倏尔一把揽过鸢尾的腰肢,飞身而出。他足间轻点过桃枝,那仅剩的霜挂应声坠地。

    鸢尾被裹挟着,慌乱的碎步触过屋檐,耳边掠过青瓦脆响,环佩交击,寒风冽冽自领间缝隙钻进了袄内。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被稳稳放在了屋脊边上。

    鸢尾惊魂未定,身侧的沈屹初依旧无甚表情。她诧异问道:“何故挟我上这屋顶,不怕我跑了?”

    那人径自坐下,轻摇了摇少女的小臂,复又扯了扯,示意她一同坐下:“无意跟你争吵。”

    鸢尾微愣,继而轻笑了一声:“哼,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

    刚及掌灯时分,亭台楼宇的轮廓半溶在了渺渺夜色之中。

    立身于此纵目远望,能见着酒楼的小厮刚挑了招幡,于檐下挂上了两盏风灯。街上人流如织,三三两两,闹哄哄地穿梭于摊档叫卖声之间。

    不成想这儿竟是南城。小院跟那花街仅隔着两条街。闹中取静,真真是个好地方。

    静静看了半晌,鸢尾忽觉后悔。早前不该如此锋锐的。毕竟,魂刃要恢复尚需时日,轻易得罪这狱头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儿有卖米糕的小贩,看着不错,不知与我的手艺相比如何……沈公子不喜甜食?”鸢尾坐下,柔声道。

    沈屹初循着少女所指望去,果真有一小摊贩。他望着那蒸腾的热闹,恍惚间出了神,想起了幼时背的家训,还有母亲被罚跪祠堂的彻夜妖风。

    那会儿还是个孩童的他,求着母亲上街,初见米糕一时新奇,偷尝不够还闹着要揣回府里几块。没成想米香甘甜诱人,很快便被人发现,告到了父亲那里。为了销赃,半大的小子当下一拍脑门,便囫囵一口,一股脑儿全吞下了肚。未及嚼碎的外皮划拉着稚嫩的咽喉,推搡而下。甜腻的馅料噎在喉咙口,慢慢化成了苦味,和着血丝腥甜,再没了初尝时的甜蜜滋味。

    自此以后,他再也没碰过这米糕。

    少顷,沈屹初收回了视线,垂着眸没搭理鸢尾的话。

    “沈公子可知,这来往的罗裙之中,哪些是傀灵?”鸢尾又问,“你当知,我看得见这路上之人的傀线。”

    “嗯。”

    “那沈公子可见过,傀灵结契时的模样?”

    “见过。”

    以手拂过花灵后颈的傀印,以意念操控,花灵周身的小痣上便会生出晶亮细丝,俄尔,散向四面八方,逐一拉扯后,似水袖舞动于花灵周身,汇作一股,收于主人指间。而后,渐渐消失不见。

    兄长收傀时,年幼的沈屹初曾躲在一旁偷偷见过。

    “那当是你们唯一能见着傀线的时候了。”鸢尾笑道,唇边有一丝掩不住的小得意。

    “是,很有意思。傀线会消失不见。渐渐的,扯线之人就忘了,被扯的傀灵也习惯了……”

    恰在此时,花街夜市初启。

    卤味烧味、清蒸炸串的摊子逐个推了出来。投壶射箭,灯谜杂耍的嬉笑声缓缓荡开。忽地,街尾马戏人喷火,骤然点亮夜空,如火树银花,引得一片叫好。

    “好热闹呀!”鸢尾笑道。

    “是啊。”

    沈屹初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花街亦是这般人声鼎沸,灯火阑珊。李嬷嬷自小院偷偷将他带回了侯府,马车打花街穿行而过。

    那日一到侯府中堂,就见身着各色绫罗锦绸的长辈们端坐一圈,煞有其事。他们挨个扯着他的小手,又是夸赞又是叮嘱的,交缠的眸光似蜘蛛吐丝,黏腻又纷乱。

    沈屹初恍然,被满堂长辈拉扯爱抚的模样,竟与那傀线绕腕,拉扯傀灵的场景如此相像。

    记得那时,先是叔父起身,将他拉扯到了自己身旁,拍着他的肩头道:“咱们国公侯府出了将才,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沈屹初闻言一懵,心想自己一出生就在这侯府,沈侯爷亦做了他的父亲十年有余。怎么平平无奇的一个夏日里,他竟恍若初入这高门府院了。

    “可等着阿初承祖上功业了!我一早就觉得,阿初是个能干的。瞧这眉眼这气度,一看就是练武的根骨!”

    “是是!咱们沈家几百号人的风光,往后可指着阿初了……哈哈“

    ……

    末了,只听沈侯沉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既是有了写入命格的责任,自是要好好栽培。今日起,我亲授你诗书兵法。”

    十岁的沈屹初未发一言,懵懂地被姨娘伯父们拉扯一圈后,于衣袍空隙间,瞄见了母亲似欣喜又戚戚的目光。

    而后在各人混沌的言语中才得知,原是一名动天下的道士算出他命格不凡,堪当大任,将来要承侯府功业。

    ……

    乍起的夜风吹乱了他的回忆,纷纷碎片飘散。

    风吹得紧了,连同天边最后一片彤云也骤然被扯碎。墨色如潮水般漫过闹市花街,浮起点点灯火。马车辘辘而过,四五壮汉勾肩搭背,掀开毡帘钻进了酒楼。

    沈屹初侧头看了眼鸢尾,随即解下了他身上的鸦青色大氅,一把蒙住了少女纤细单薄的身躯。

    鸢尾一愣,见到沈屹初骨节分明的手掌靠近,似要抚过自己耳垂。她偏头躲开。可沈屹初只是轻轻自脖颈处扯出了丝带,垂眸替她系紧了衣袍。

    那袍子看着厚实,不曾想竟是如此轻柔。鸢尾将手指探进了那玄色狐毛,随即轻声致谢。

    她笑意盈盈的杏眼正对上了那人睫羽之下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瞬的四目相接,在两人心里各自撞上了一撞。

    在衣袍尚存的余温里,鸢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浅淡绵长,看着头顶的点点星火烂漫,映上了他的眉梢眼尾。

    “可惜,你不曾见过仙台山上的朝露。晶莹的水珠落在蓬蓬绿意之上,经晨曦一照,洒金似的,璀璨极了……”鸢尾凝着他的双眸,不禁脱口而出,回过神来,赶忙将末了的半句咽了回去。

    “倘若你想,我亦能助你重归仙台山。”沈屹初默了半晌,忽地正色道。

    鸢尾闻言,略略有些诧异:“想来,这不会是小王爷的意思。”

    “是,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只要我想……曾有一人,亦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只要我想,就可以自在如风。只要我想,就可以去见天地广阔。关键在于,我如何想。”

    鸢尾顿了顿,仰头望着半挂在天边的残月,半晌又缓缓道:“可我想了,却在这北都城里撞得头破血流,还险些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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