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九月，已经入秋，但天气却反常的热。

    对于Z省榆城纺织厂的员工来说，今年夏天难熬的不仅仅是酷热的天气，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先是厂里发不出工资，欠薪三个月，一个月前又有传闻说纺织厂要破产重组，直到一个星期前，厂里彻底停工，仿佛要把传言坐实。

    对于纺织厂家属院的人来说，本来欠薪这件事情就够让人难受的了，现在大家待了一辈子的工厂说破产就破产，虽然大家心里已经早有准备了，但真正走到这一步还是难以接受。

    毕竟厂子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工作的地方更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家。

    但这几年破产的工厂越来越多，许多厂子都因为效益不行直接倒闭了，他们纺织厂也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孙敏敏回到家不出意外的没有人，自从她来到这里，纺织厂就已经停工。

    但对纺织厂的员工们来说即使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真的停工了还是晴天霹雳，因为厂里只说停工没有其他的通知工资补不补，后面怎么办全都没有，现在厂里的职工们每天都去厂里的办公室里等一个说法，老员工们希望厂子继续办下去，年轻的则是担心下岗之后厂子怎么安置他们。

    总之，虽然不上工了，但职工们还是早出晚归，一个个门神一样坐在办公楼下面。

    问为什么不去领导家里找他们？领导可不和他们一样住筒子楼，人家住的单栋楼房，门口还有保卫呢！

    原主的父母都是纺织厂的工人，这几天都跟着大部队去了厂里等消息。

    孙敏敏熟练的打开厨房的柜子，里面还剩三个鸡蛋和一碗酸萝卜，米缸里也只剩下缸底一点了，家里的物资宣布告急。

    拿着蛋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隔壁的邻居张巧愁容满面的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已经蔫了的萝卜叶子。

    孙敏敏将鸡蛋磕破放入碗里，一边和张巧打招呼：“巧姨。”

    张巧本来还愁容满面的，一看见孙敏敏脸上满是惊讶。

    不是她反应太过，实在是隔壁家的闺女在这家属楼是出了名的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闺女就天天不着家，张巧那段时间经常听到隔壁教训闺女的声音，她作为从小看孩子长大的邻居，心里不是不可惜，小时候这闺女多可爱啊，长大了怎么变这样？

    那段时间孙敏敏都成了他们纺织厂教育失败的典型，一时之间厂里不少的家长都死死的看住自己家孩子，生怕和孙敏敏一样学坏了。

    就今天之前，她都已经个把月没看到她了，所以才这么惊讶。

    “额，敏敏啊，你、你这是准备做饭啊？”

    张巧盯着孙敏敏手里的蛋，想着这孩子不会准备做饭吧？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孙敏敏看张巧抬头望天的动作，还以为她是看天气，想着改变原主的形象就从邻居开始，热情的回答道：“是啊，巧姨，我爸妈他们估计要晚点回来了，我今天不上晚自习，就准备回来做饭，外面天气蛮好的，最近应该都没有雨。”

    张巧哪里是看天气，但孩子这么热情，也不好意思说原因，有些不自然的说：“不下雨好啊，呵呵，我刚刚回来的时候你爸妈还在厂里开会呢。”

    再看孙敏敏有些不熟练的切菜，心里不免有些好奇：“敏敏啊，今天是从学校回来吗？”

    别是在外面玩饿了回来的。

    不是张巧不相信孙敏敏，实在是这孩子干出的事情让她有阴影了。

    就说这孩子半年之前，和爸妈吵架，偷拿了家里的米到同学家里住，一住就是半个月，让隔壁两口子那是一顿好找，最后人带回来了，米却是没有了，再说一个月之前，家属楼的孩子们都回来说要开家长会，结果隔壁家两口子根本不知道，一问，好家伙，隔壁这闺女已经一个月没去上课了，天天在外面玩呢，就半个月之前，这孩子还和弟弟吵架把弟弟的头砸破了，就因为要和人家千家的闺女攀比，非要家里人给她买那个什么学习机，一千多呢，哪户人家买得起啊，她弟弟说了她两句，两个人就打起来了，最后小捷那孩子还去医院缝针了，前几天才拆线呢。

    这么一想，张巧真是觉得这孩子今天有点不一样了，看上去比以前顺眼多了，笑的怪好看呢。

    到底孩子她妈和她关系好，趁着这孩子心情好她就多嘴两句：“敏敏啊，你爸妈和我们都要下岗了，以后可不能再调皮了，厂子以后也没有工作可以接替了。”

    孙敏敏默默点头，谁让她现在的形象不咋样呢，加上她来了之后早出晚归的上学，家属楼的人也忙着下岗的事情，压根没发现她这几天按时上学放学。

    张巧说了之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实在是这孩子气性大，以前他们这些老邻居也说过几次，结果这孩子好像恨上他们似的，每次看他们眼神怪怪的。

    再看对方虽然不熟练但是颇为认真的动作，心里感叹，也许老人说的对，孩子长大了就慢慢懂事了。她把手里的菜放到楼道自己家搭起来的桌子上，把炉子上的水壶提下来，说道：“唉，你说这厂子说倒就倒，你们这些孩子以后也不能接班了，还是要好好学习考个大学，这次要不是厂子里那些大学生工程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人啊，还是得有知识有能力。”

    孙敏敏知道对方是好意，原本厂子里的人对孩子的学习都不怎么看重，毕竟学不好还可以接自己的班进厂里工作，但是现在，厂子就要没有了，孩子如果不上学以后可怎么办？

    “好好学习”就成了大家的口头禅，但是说多了孩子们心里很反感，特别是成绩不好的原主。

    但孙敏敏知道，接下来时代的发展将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读书或者不读书，都有自己的出路。

    关键是，谁能抓住时代的机遇。

    读书是一种机遇，不读书虽难但努力也是可以的。

    当然，对孙敏敏来说，她这个年纪还是先选择读书吧，倒是父母，她还能背后推他们卷一卷。

    把鸡蛋打到碗里打散孙敏敏一副被说服的样子：“巧姨，你说得对。”

    张巧虽然喜欢唠叨，但往日里都是和孙敏敏的妈妈说说，和这孩子着实说不了几句话，见孙敏敏开始做饭她也不耽搁了，只是她往自家煤炉里一瞧：“哎呀，我家炉子怎么熄了，今天早上我让你叔换蜂窝煤了呀？”

    说完，张巧数了数堆在柜子边上的蜂窝煤，和昨天晚上她睡觉之前一样都是65个。

    看着凉透的煤炉，张巧抱怨道：“哎，你王叔也真是，早上肯定忘记换了。真是耽误我做饭的时间，敏敏啊，你以后找对象可不可能找你王叔这种不靠谱的，你说说我和他受了多少罪啊，这下子又要下岗了，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孙敏敏前世很少和张巧这个年纪的女人相处，直到来了这里，因为大家居住的环境很密集，也让她发现了现在的妇女们真的很爱抱怨，抱怨丈夫、抱怨孩子、抱怨公婆等等。

    自从下岗的命运既定后，又多了一项爱抱怨的内容。

    孙敏敏不是说她们不该抱怨，只是孙敏敏好奇的是，这种抱怨好像不是她们在哭诉或者真的生气了，反倒更像是一种倾诉，把内心的压力释放完成了就完了。

    但这一切好像也不能怪她们，孙敏敏没有结过婚，但从她来到这里之后，发现女人在生活里真的很辛苦。

    她经常看见家属区的女工们风风火火的从厂里下班，第一件事情不是去买菜就是回家做饭。

    除了极个别心疼妻子的会帮忙做点家务买买菜之外，大部分的女人都承担了家庭里百分之九十的家务。

    隔壁张巧家就是如此，王叔的脾气不是很好，有时候巧姨做饭耽误了或者饭菜不和口味了，孙敏敏就能听到王叔那个大嗓子。

    但你要说张巧家庭地位很低吧，也不尽然，孙敏敏也经常听见张巧和她妈妈抱怨自己的男人不管事，工资低，没有上进心，有时候王叔在家乱扔东西不爱干净的她也会吼回去。

    吼完之后大家都能正常的生活，仿佛太阳第二天照常升起一样自然。

    就好像男女被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彼此都不太满意但又都将就的能过下去。

    孙敏敏眼看着张巧甚至已经抱怨到十年前坐月子王叔忘记给她买饭，孙敏敏赶紧从自己的炉子里用火钳夹出一个蜂窝煤。

    “巧姨，我给个蜂窝煤你，先把炉子烧着吧。”

    如果用燃烧的蜂窝煤的引火会快很多，也是家属院里常常使用的方式，张巧也是被今天一连续的事情给搞蒙了，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对着敏敏这孩子抱怨起那些成年旧事，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孙敏敏面色如常的继续炒着菜，好像没看到张巧的异样。

    张巧一看时间，她家孩子男人都要回来了，也不耽搁了，急忙的将孙敏敏给的蜂窝煤放到自己家的炉子里，又从家里拿了蒲扇，神情焦灼的使劲对准炉子下面的小口扇风，炉子中的热气让她的汗不停的从额头留下来。

    直到看到最上面的蜂窝煤已经升起火来了，才放松下来，擦了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