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外的雪色愈发凝重,刺骨的寒意自白玉地砖渗入茗姝的四肢百骸,身体失去知觉,早已陷入无尽黑暗的她,只觉周遭的声音也已杳不可闻,一片静谧。
可几息后,却复返而来一道清甜却畏怯的轻唤:“皇上……皇上……”
身体的觉知开始清晰,脖颈处的钝痛已然不复存在,徒留一抹凉意,手肘处被人摇晃着,甚为轻柔。
心中惊怪的茗姝抬起沉重的眼睑,一抹春晖霎时涌入眼帘,刺痛双目。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茗姝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眉眼前的素手,看向笔挺挺地立于身前的男子。
他身着墨绿色直裰,发束于墨色爵弁内,正恭敬地拱手向她行礼,古铜色的刚毅俊脸上是不冷不热的淡漠疏离,把不待见眼前人这一情绪堂而皇之地写在脸上。
可他此时不是该在北疆吗?
难道他早已听闻京中变故,再一次不远万里赶回来护着她?
心中嘀咕了几息的沈茗姝倏地一拍座下的太师椅扶手,便站了起来,语气焦灼,既有期待又有不安,
“你,你怎么回来了?”
谢羽凡挑了挑剑眉,扫过茗姝因情急而有些泛红的脸颊,低眸淡淡道:“臣自早朝起便在宫中,未曾离开。”
“早朝?”可明明今日百官罢朝,又何来早朝?
茗姝心中大惊,下意识低头,又环顾四周。
此时,她虽仍在福宁殿外,却已无白雪铺地,更无那些个冥顽不灵的文官和右将军徐括的逼宫兵马,正是春和景明、莺啼燕语的好光景。
一旁身着青色袄裙的宫女见茗姝似还未从先前的梦魇中缓过神来,便凑近茗姝耳侧,低声道:
“皇上,您方才在小憩,谢将军已在此候了一刻,正等着给您传授箭术呢。”
沈茗姝闻声,转头往那宫女看去,柳眉间蹙起,杏眸微眯。
这不是一年前,因为勾引孙郎而被杖毙的大宫女青柠?她怎还活着?
茗姝额角突突直跳,方想起谢羽凡教习她箭术,已是三年前的事情,如今是时光倒退了?亦或重生了?
来不及多想,她已脱口而出:“现下可是朕初亲政的元明五年?”
“皇上,可要用盏茶,醒醒神?”
青柠虽对茗姝的问话惊异,却也只当她睡糊涂了罢,于是端起案几上的茶碗,递给茗姝,又道:
“今岁正是元明五年,三日前皇上方行过及笄礼,太后娘娘与帝师已还政予您。”
“及笄?”茗姝盯着青柠清亮的眼眸,一颗心砰砰直跳,似在欢呼,又似在哀叹,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眼下这虽不是酿成大错之时,却也不是可以挽回一切的最初一刻。
父兄皆已离去,留茗姝一个孤女应对波云诡谲的朝堂,心仪的鲜衣怒马少将军对她不仅没有任何爱意,甚至连从前的一丝怜悯也因她的百般纠缠而消耗殆尽。
若再如前世的轨迹那般,她便要继续陷入众叛亲离的死局。
可重活一世,她不想死,更不愿将父皇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唯有当一个明君,才可以改写一切。
找回思绪的茗姝转头,眼波流转间,对上了谢羽凡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那低垂的眼眸里潜藏着浩然之气和对建功立业的热枕。
从前,茗姝看不透这个好男儿志在沙场,硬是把他拘在京城数年,后来他远戍边疆,也娶了那位愿意追随他奔赴远方的表姐姐乔婉婉为妻,不再回京。
这一世再见,如若不再纠缠,早些成全他们的姻缘,他是否愿意留在京城护她这位女帝周全?
思及此,茗姝稳了稳心神,柔声道:“谢将军既不喜为朕授课,为何却每日如此准时?”
往日总要娇滴滴唤一声“羽凡哥哥”的茗姝变得安分有礼,倒让谢羽凡有几分不适,怀着一丝讶然,终于抬眸正视眼前的少女,依旧淡淡道:
“皇命不可违。”
茗姝闻言轻笑,仿佛早已猜得答案般,弯起了杏眸,稚嫩的脸蛋上笑颜动人,显出少女的懵懂天真,干净而纯粹。
只是这笑意只显露一瞬,便已敛起,变作一片凛然:
“传朕口谕,谢将军自明日起不必再来福宁殿教授箭术。”
谢羽凡眉头皱起,盯着茗姝瞬息变化的脸色,心中漾起一抹异样。
但转念一想,这孩子心性的女帝向来难以琢磨,每日总变着花样与他闹腾,便又将心中的疑虑按下,恭敬道:
“皇上还是莫使性子了,待您能直射靶标,臣才算不辱皇命,现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茗姝望着谢羽凡坚毅的眼神,轻笑一声,视线移向正前方二十步开外,一个熊皮制成的箭靶处,其正中心画有一个白点,而外延处歪歪斜斜插着一支长箭。
上一世的茗姝虽跟着谢羽凡学了近一年的箭术,但从未认真花上心思,是以直至北疆战事起,谢羽凡离京时,她还是个半吊子。
好在谢羽凡离京前对她谆谆教诲,并立下约定,只要茗姝学好了箭术马术,待凯旋之时必带她去北疆大漠上策马驰骋,弯弓射月。
于是,茗姝当即请了军中神射手做老师,刻苦勤学,当真学了一手好箭术。
只可惜她未曾等来谢羽凡兑现承诺,而是在北疆战事大捷时收到谢羽凡与表姐姐乔婉婉的婚讯,并请命终生定居北疆以时刻防御外敌。
想来上一世的诺言恐怕再无兑现可能,既然少将军心中从来没有女帝,那么重来一世便只做相互信赖的君臣,为大晋百姓共谋福祉吧。
茗姝迎着春风,扯出一抹释然浅笑,“朕没有使性子,也再不使性子了……”
“羽凡哥哥。”茗姝话语未落,一道温婉柔细的声音闯入。
只见西南侧的花道间走来一女子,身着鹅黄色锦缎大氅,手捧镂金暖手炉,一支雕着莲花的白玉簪子插在随云髻上,与面上的雪色肌理相互映衬,透出一股清冷恬淡的气质。
“婉婉见过皇上。”
待走近时,乔婉婉屈膝垂首向茗姝行礼,一只纤弱素手捏着一张丝绸帕子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是身娇体弱的模样。
对于这位表姐姐,茗姝谈不上厌恶,但终归是不喜的。
当今太后实是茗姝的养母,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却和这乔婉婉是表襟侄关系,大约是这个缘由,太后对乔婉婉的照拂关心比对茗姝的要多不少。
又因着乔婉婉自小患有心疾,一副病弱模样总要惹人多添一分怜爱,是以,受了故人之托的谢羽凡对乔婉婉更是照顾周全,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养尊处优的茗姝对这种种偏袒自是大为不快,总是要闹个不休,也落了个娇纵任性的坏名声。
“婉婉姐姐今日怎的又来福宁殿,不怕妹妹又要闹腾你?”茗姝免了乔婉婉的礼,似笑非笑。
“御膳房今日烹制了些新的糕点样式,太后娘娘着婉婉送些来给皇上和羽凡哥哥尝尝。”
乔婉婉垂眸温婉一笑,谈笑间已从身旁宫女手中取过食盒递给青柠。
谢羽凡向乔婉婉颔首以示感谢,“太后娘娘有心了。”
萧太后本是谢羽凡的姨母,是以,君臣叠加亲缘关系令谢羽凡对萧灵毓更多了几分尊敬。
而茗姝瞧着食盒中分明是乔婉婉最爱吃的核桃杏仁酥,不由嫌恶地撇开眼:
“既是母后为婉婉姐姐特制的点心,又何必特意送来给朕?婉婉姐姐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乔婉婉低眸浅笑,隐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挪步至案几前,端起一块核桃杏仁酥递给茗姝,柔声道:
“茗姝妹妹多少尝些,毕竟是太后娘娘的心意,莫要辜负了才好。”
茗姝向来不喜这油腻糕点的气味,瞧着已近在唇侧的核桃杏仁酥便觉恶心,正要抬手拦下,却见乔婉婉竟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地上。
霎时,谢羽凡迈步上前,将乔婉婉扶稳,而她则顺势倒在那宽阔的怀中,余光扫过茗姝青白交替的脸,才盈着一双水眸看着谢羽凡,低声道:
“茗姝妹妹不是有意的,羽凡哥哥不要怪她。”
茗姝抬至半空的手早已顿住,眼眸渐渐浮上一层冰霜,心中冷笑,已不愿与乔婉婉计较这小小算计,而是咬牙切齿道:
“表姐姐可知直呼朕的名讳可判死罪?”
乔婉婉心中一顿,猛然转头看向茗姝凌厉的双目,只觉一股寒气袭来,身子不由自主轻轻发颤。
清晰感知怀中女子情绪变化的谢羽凡将她的身子扶稳,挡在身后,才拱手向茗姝恭敬道:
“皇上,婉婉与皇上姊妹情深,一时口误,冒犯了皇上,还望皇上网开一面。”
茗姝冷眼扫过已藏在谢羽凡身后的乔婉婉,似笑非笑:“既是姊妹情深,便免了这死罪罢,只是若不示下惩戒,朕恐难立君威。”
随即,她又拿起案几上摆放着的一个贡果,如拳头般大小,又道:
“只要表姐姐将此贡果顶于头上,立在箭靶前陪朕练箭,待朕射中这贡果,此事便可揭过。”
“不可。”谢羽凡剑眉皱成了团,当即掀袍半跪在地,拱手道:“皇上三思,弓箭无眼,若是射伤了婉婉,恐皇上追悔莫及。”
“谢将军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可是犯了死罪的乔婉婉唯一可以生的机会,难道她不要这机会了?”茗姝敛起笑意,厉声示意:“高公公,把人给朕挪过去。”
谢羽凡旋即起身,就要抬手将宫人拦下,却听茗姝冷沉道:“今日,乔婉婉必须陪朕练这一箭,否则朕必将她送上断头台。谢将军,难道你要抗旨?”
大约是被茗姝眼中的嗜血杀意震慑,谢羽凡竟怔愣在原地,由着宫人将乔婉婉按在了箭靶处。
一阵春风拂过,掀动茗姝耳侧的步摇垂坠,叮当作响。
她缓缓将长弓拉成满月,轻轻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又猛然睁眼,只听一道利箭破空的声音,乔婉婉应声瘫倒。
谢羽凡则已飞身上前接住了乔婉婉的身子,护在怀中,侧目只见长箭已稳稳穿过贡果,钉在了箭靶上。
随即,又是一声长箭击靶的声音传来,乔婉婉方离开后显出的靶心位置,又插入了一支长箭。
谢羽凡丹凤眼微眯,惊诧地转头看向茗姝。
此时,那位射箭几乎从未上靶的女帝已甩手将大弓扔向身旁的宫人,轻轻拍打双手,似在掸去莫须有的尘土。
风不时扬起她的衣袂,翩翩纤纤,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如九天神女。
“谢将军,朕已可以直击箭靶,以后,你无需再向朕授课,还是多花些时间照料婉婉姐姐吧。”
茗姝不曾看向早已惊慌得瑟瑟发抖的乔婉婉,只淡漠撂下一句话,便甩袖转身,往福宁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