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正是战国末年,天下大争,诸国乱战,马匹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因此哪怕是在芷阳县数一数二富裕的卢远,家里也只能用驴车代步。
他小人得志,完全不顾外面刺骨的寒风,坚持亲自赶车。
一路上,卢远好似在发泄这段时间积压的怨气一般,奋力挥动鞭子,随着驴子的一声声惨叫,驴车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飞驰在芷阳县宽阔的大道上。
每当遇到三五成群进京搭建火炕的流民,卢远不仅不减速避让,反而加快速度大喊着从他们身边掠过。
期间,不少黔首躲避不及,摔倒在道路两边的农田里。
这个时代,讲究士农工商的等级顺序,卢远作为最末流的商人,黔首们的地位都比他高。
所以,摔倒的黔首认出赶车的是卢远之后,纷纷对着驴车远去的方向,用最朴素的话语“问候”着他的家人。
大约过去一个多时辰,卢远的驴车在咸阳县衙后门停下。
他急匆匆找到卢通,把自己最近在芷阳县的所见所闻一股脑讲述一遍。
其中不乏许多对夏珏的恶意揣测。
按照卢远的设想,他讲完之后叔叔一定会对自己赞赏有加,然后义愤填膺地去找内史大人揭发夏珏的罪行。
不承想,卢通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嘲讽他:“多亏你还住在芷阳县,竟然连火炕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出打听打听,现在京城可谓是‘一炕难求’,就连我想在县衙建两个火炕,订单都排到下个月去啦!”
卢远大为吃惊:“叔叔,您贵为一县之主,怎么会排不上队呢?”
“一县之主?”卢通猛地放下茶杯,“在这咸阳城里,天上掉下来一坨鸟屎,砸到的人都比我官大!”
不过卢远说的倒也不全都是废话,比如关于芷阳县早已拆除粥棚的事情,远在京城的卢通就毫不知情。
“一个火炕,二十斤粮食,足够一户黔首食用大半个月。”卢通摸着胡须自言自语,“我们十几个县外加内史府额外调拨的粮食,总数将近3000石,再浓的粥也不至于不到10天就施完,多出来的粮食呢?”
“叔叔,我前段时间窥见新县令在县衙后院烤肉饮酒,会不会是他私自用粮食换酒肉呀?”
“新县令年轻气盛,不好说...”卢通摇摇头,即便侄子猜得没错,举报同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他也不想亲自去做。
毕竟诬告官员罪过不小,一旦出什么差错,扳不倒夏珏不说,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卢通思来想去,决定借刀杀人,他写好几封书信,将芷阳县停止施粥的情况告知给所有捐过粮食的县令。
其他地方不像咸阳这么富裕,这次捐赠的200石粮食,有几个县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几个穷县的县令收到信后,瞬间火冒三丈,直呼:“这小子太不像话!这才上任不到二十天,就敢这么干!”
两天后,四位县令结伴找到蒙武,向他控诉夏珏有私自挪用赈灾粮食的嫌疑。
两年前夏无且救驾时被大王赏赐的200镒黄金,足够夏府几代人享用,怎么说夏珏也不至于去打这些粮食的主意吧,蒙武感到难以置信。
“你们可有证据?”
“回内史大人,下官亲自到芷阳看过,全县上下一个粥棚都没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蒙武对夏珏再有信心,也必须按照流程调查一番。
“来人,传芷阳县令夏珏到府...”
蒙武讲到一半,被突然进门的卢通打断:“禀内史大人,四位县令所说的情况下官也有所耳闻,但是夏县令年纪尚轻,再加上芷阳县百废待兴,所以下官斗胆猜测夏县令兴许是遇到什么困难无法施粥。”
四位县令闻言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想不明白卢通一面给自己报信,一面又来为夏珏求情,到底想做什么?
按理说卢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蒙武也很好奇:“卢大人怎么来了?”
“回内史大人,最近京城中盛行的火炕取暖效果极佳,下官是来请您下令,允许诸位县令带领本县黔首到芷阳县观摩学习火炕技术,顺便看看夏大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大家帮忙解决的新问题。”
由于“火炕六条”刚实行不久,再加上信息闭塞,所以在场的四位县令并不知道火炕为何物。
但是卢通“带人到芷阳县去”的说法,倒是提醒了他们,四人齐声请示:“内史大人,依我等看,不妨由您亲自出马,突击检查芷阳县!”
蒙武感觉“突击检查”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公而言,夏珏是他举荐的,突击检查正好可以彰显自己秉公执法的态度,以消除外面的流言蜚语;
于私而言,他亲自到场,只要夏珏做的不是特别过分,自己还有机会就地大事化小,把影响降到最低。
“好,事不宜迟,你们随本官即刻出发!”
紧接着,蒙武带领五位县令和一队府兵,策马狂奔赶往芷阳县。
路上几人经过讨论,选出两个村子作为这次突击检查的目的地。
一个是距离京城最近的“闫村”,另一个是人口最多的“榆树村”。
正午时分,闫村一位名叫春雪的女子正在屋内哄她年幼的儿子吃饭。
突然间,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难道是丈夫今天没有接到订单,提前回来了?
春雪赶忙放下碗筷赶去开门,然而,门外等着她的却是两名满身盔甲的府兵。
他们不等春雪反应过来,立即回头大喊:“大人,这家有人!”
不一会儿,蒙武带着五位县令来到门前。
春雪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儿,瞬间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蒙武扶起春雪:“你不必害怕,本官问你,县衙现在还施粥吗?”
春雪神情紧张,连连摇头。
蒙武进村以后,连个粥棚的影子都没见着,本来心里就有点没底,如今听到春雪这么说,他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难不成自己看着长大的夏珏,真的是个贪官?
就在这时,一位县令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夏县令无故拆除粥棚,挪用赈灾粮食,请内史大人严惩!”
“这位大人该不会说的是我们县的夏县令吧?”春雪小心翼翼地问道。
刚才的县令没好气地回答:“对,就是他!”
听到这话,春雪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声音上涨好几个调门:“夏大人是个好官,你们不能这么说他。”
“真是愚蠢,他都不给你们施粥,你还夸他?”另一个县令怒斥道。
春雪不服气,请众人跟她进屋。
她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两个大瓦罐,里面全都是满满的粮食。
蒙武:“这是怎么回事?”
春雪:“今年天气特别冷,不少村民因为排队打粥被冻伤,尤其是老人和小孩,夏大人发现后,干脆把粮食发给我们,让我们在家里煮粥,粥棚也是发完粮食后才拆掉的。”
蒙武回过头,几个县令羞愧得无地自容。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这么多官员,春雪的儿子不仅不害怕,还不断尝试拨弄卢通腰间的玉佩。
卢通有点烦躁,一低头却发现孩子趴着的炕形状很奇怪。
他伸手一摸,不由得心里一惊,竟然是火炕。
卢通咳嗽一声:“诸位请看,她家居然有价格昂贵的火炕,想来家境还算殷实,所以本官觉得这一户黔首的话不能信。”
其他四位县令不知道火炕是什么,他们也学着卢通的样子摸来摸去:
“哎呀,我刚进门就觉得暖暖的,还以为是一路奔波所致,原来是此物在发热呀!”
“这就是火炕?真是太神奇啦!”
“卢大人说得对,这户黔首家中用得起火炕,必定不是一般人家。”
看着县令们的反应,春雪儿子的眼神中充满疑惑:“阿母,你不是说咱们村家家有火炕吗?”
此时,孩子口中稚嫩的声音在县令们听来就如惊雷般震耳欲聋。
尤其是卢通,他内心大受震撼,自己花钱都买不来的火炕,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居然家家都有?
不可能,一定是这个女子在包庇夏珏,卢通带着几名县令又走访了几户黔首。
结果真如小孩所言,有人的屋子里就有火炕。
看来夏珏的确不负所望,蒙武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
随后,蒙武一行人继续启程来到榆树村。
这里作为整个芷阳最大的村落,不仅火炕的数量更多,青壮年的数量也更多。
因此,榆树村的村民赚到的粮食,远非刚才的闫村所能企及。
被众人随机选中的几户黔首中,甚至有一户存量高达上百斤。
不仅如此,据黔首们说,村子里最能干的一户,家里攒的粮食怕是早已超过300斤!
半个时辰后,几位县令聚在榆树村的街头,苦笑着看着彼此,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应该被接济的对象。
蒙武见几人对夏珏的功绩心服口服,便准备带他们到县衙向夏珏讨教火炕的技术,也好让其他县的黔首也能挨过这个冬天。
不料,卢通再次站出来作妖:“内史大人,下官听说这附近有个叫留家坡的村子,居住着许多上过战场的老兵,我们到那里看一眼如何?说不定还能遇到几个当年与您一起冲锋陷阵的勇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