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抬猛了，脑袋一阵眩晕，眼前的人都影影绰绰起来，虽然如此，一眼望去，姜帧帧也还能看出个大概，有事不关己看戏的，有等着她入套的，还有……
酒气充盈在每一丝空气里，氧气严重不足，她堵得慌，一旁的人手又伸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反方向扭腰，嗓子眼也堵住了几乎要呕出来。生理厌弃让她握着小酒杯的手止不住轻颤，酒水便洒出来，沿着桌面滴了几滴到她的黑色长裙上。
姜帧帧趁势站起来，想要出去透口气，手却被人拉住了。
她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胃感快要抑制不住。
像被一根蟒藤缠住，挣脱需要费劲力气，她不由得皱了眉头，饶是再不想得罪人，脸上的表情也要绷不住了，毕竟她还不是影后。
“怎么，这就要走了，这么不给面子？”旁边的人吐着蛇信子。
姜帧帧一边挣脱手腕一边讪笑，“怎么会？”低头看了看裙子，“衣服弄脏了，我去清理一下。”
钱勉目光往下打量了一番，歪着嘴轻笑，一副志在必得又轻蔑的样子，“帧帧，今天大家都在，只要你点头，《迷城》女主角就是你。”
姜帧帧刚要迈向门口的腿又撤回来，装傻谁不会呢？
“钱总，今天就是过来见见投资人和导演，真要定我我一个人答应了也不算，这样，明天我让经纪人带着公章去跟出品方和导演聊，真要觉得我行，就走流程定下来。”
对面有人嗤笑了一声。
姜帧帧一阵恶寒，表面还是笑着，双手攥着裙子状似焦急的样子：“我先出去清理一下。”说完径直离开。
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清柔温暖，她伸了双手在下面捧着，双手在灯光和水色的交映下，修长皙透。但灯光和装饰太亮堂富丽，照在身上依旧让她燥得慌。
经纪人苗青跟过来，拿了护手霜在一旁等着，见她维持着捧水的姿态，似乎在出神，但这场合也不是玩水的时候，于是提醒了一句：
“帧帧？”
姜帧帧迟疑了一秒才回过神来，眼光聚了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着安慰她：“哦，没事。”抬起右手，手指上沾的水淅沥沥往下滴，“你看我的脸，红透了，特别热，我把这温水晾一晾，拍脸上降降温。”
说完又冲苗青点头，还是让她放心的意思。
今晚是私下聚会，姜帧帧几乎没化妆，拍拍水就当补水了。
姜帧帧把整张脸都打湿了，水沿着她柔畅的面部线条往下，聚拢到下巴处，嘀嗒。没有彻骨的冷水，总让她觉得意犹未尽。清醒得不彻底，混乱也不尽兴。
她长叹了一口气，镜子里的姜帧帧头顶着辉煌的灯光也叹了一口气，煞有介事似的，此情此景，她自己倒被逗笑了。
“大苗”，她对苗青说，“以后咱是不是得关关难过关关过了？”
苗青没吭声，递手帕纸给她，“还可以回去。”
她摇了摇头，像刚出来闯荡一样，握了拳头，无声给自己加油。松了拳头后拿纸擦脸，然后对苗青说：“那还是别了。”
等她整理完，苗青挤了护手霜在她手背，她一边胡乱抹开，一边交代：
“走吧”。
“还喝啊？”苗青有些担忧。
“再意思意思一下，咱们就提前撤。”
苗青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空气比包间里好，但也是温温的，杂间着丝丝缕缕的香氛味。像一锅永远达不到沸点的水，浸泡着颓靡狂欢的青蛙们。
这透不过气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姜帧帧走在前面，伸手推门。玻璃门华丽而复古，贴的是老式红绿色玻璃，隔绝一道又一道的纸醉金迷。
手刚伸到门把手上，它就像自动感应了一样，立刻拉开，姜帧帧的力气落空了，于是半倾着身体晕着门开的方向往前倒，门外站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手还扶在门把手上。
姜帧帧听到苗青“哎”了一声。
与此同时，她撞进一个清冽而坚硬的身体上。
他似乎从冬夜过来的，轻薄的毛衣上有清肃的冷味和自由的氧气。
姜帧帧脑子比理智快，在暖烘烘的环境里呆得透不过气，渴望新鲜的氧气，竟先靠在他怀里吸了几口。她觉得心肺通畅，一时不愿离开。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
声音不大，中气十足，倒有点耳熟。
肩膀被人轻轻握住，稳稳地慢慢地推开，姜帧帧顺着视线抬头，那人也正低头看她，眸色如墨，又聚拢了星点的灯光，坦亮的样子。
视线接触的刹那，姜帧帧看到他的眉头皱了。
“没事儿吧？”
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姜帧帧今晚的反应总是迟钝半秒，酒气又上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扑的水落到眼里了，泛起眼波，顿生娇柔之态，不似平时利索。
苗青就拉了她往后两步，冷冷到：“你怎么在这儿？”
姜帧帧还在刚才的情绪里，轻呼“啊”，立刻意识到不对，于是伸了手，撇开眼神，用手背去贴两颊，试图降点温。
“公司在这边聚餐。”他认真谦和地回答问题。
姜帧帧认出他来，一个想火的十八线艺人，李锋。
不怪苗青警惕，这圈子里，各人手段和操作有时候挺没下限的。
她稍微清醒点了，不知道是嗅了他身上冷气的缘故，还是想起一个月前自己的谋划的缘故。
总之冷静了些。
空气本来就凝滞，此刻瘀堵。
她听到了他有所动作而衣服摩擦的声音。
“这，给你”，李锋伸手到姜帧帧面前，姜帧帧下意识去拿，半路被苗青截获。
一盒酸奶。
“可以解酒”，他说。
人人都能看出她喝了酒，看来真不能再喝。
她抬眼看了李锋一眼，唇角轻轻勾起，拿捏尺度摆出职业而客气的微笑。
李锋很奇怪，在她面前从来不卑不亢，好歹她是一线。
他跟她说“我想火”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祈求和谄媚的口气。
比如此刻，明明是在示好，意有所图，语气却理所应当。
姜帧帧不禁怀疑，到底是自己扑街到十八线了还是他一飞冲天成一线了。
“谢谢”，苗青替姜帧帧周到，收了酸奶拉着姜帧帧准备从他墙一样高大的身体旁边绕过去。
李锋机敏地让开道路。
擦身而过地时候，李锋好像抬手扣了扣脑袋。
姜帧帧在心里倒数。
“5……”
“4……”
“3……”
“2……”
“等一下。”
李锋的声音如预见般响起，姜帧帧皱了皱眉，转身昂头，就差挽起双臂用鼻孔看人了。
他在不疾不徐地问：“钱总是不是在里面？”
“所以？”姜帧帧看他演戏。
李锋笑了笑，表情居然很磊落的样子，“我可以去见见吗？”
空气又凝滞了几秒，苗青似乎想说什么，被姜帧帧抢断了。
“可以啊，机会都是要自己争取的。”说完伸手，做‘有请’的姿态。
李锋仍然站在原地，灯光打在他脸上，所有表情一览无遗。
而他，没什么表情。
姜帧帧突然担忧起他的未来，就这没情绪的样子，想靠表演出头怕是痴心妄想。
“哪个包间？我等会儿再过去。”
*
姜帧帧又被灌了酒，苗青打圆场的话在这群老江湖面前，管不了大用。
解酒药的作用没那么大，因为姜帧帧酒量太小。
胆量却不合时宜地大。
有人推门而入，所有人的视线被那人占据。
姜帧帧迷迷糊糊中歪头看过去，笑了。但醉笑，冒着傻气。
李锋径直朝钱勉走来，在姜帧帧身边站定，半歪着的姜帧帧，落进他身体的阴影里。
“钱总，您好，听说您在这边聚会，赶过来给您敬酒。”
李锋偏头看酒桌，将姜帧帧手边还有残液的酒杯拿起来，又兀自给自己斟满，举向钱勉。
“我是九州四海的演员李锋，以后希望钱总多关照”，又环视了桌上的人，谦虚地抬手敬酒，“也请各位多关照”，说完把满杯的酒喝了，立刻又满上。
钱勉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多少也喝了一些，眯着眼睛看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有几分不悦。
“九州四海的艺人啊，根正苗红，哪需要我们民营企业的关照！”
“只要不触犯法律，娱乐圈还是市场经济”，李锋又仰头喝了一杯，看着钱勉的眼睛，真诚剖白：“钱总，进演艺圈的都想有名有姓”，说完顿了一下，“我叫李锋，再敬您一杯。”。
钱勉被奉承，歪嘴角笑，摆正身体拿了几分腔调出来。
李锋又回身倒酒，刚好挡住钱勉的视线。姜帧帧本来一动不动在装死，乜着眼睛只看到他黑色的随着身体动作起伏的一部分，外套褶皱像老式园林里的半爿枯山，遮了她探究的眼，既然看不清，她略换了换姿势，把含着的酒水悄悄吐在手边的毛巾上。
姜帧帧假寐，倾耳听着。
“你们赵总没意见？”钱勉语气得意起来。
“赵总有赵总的业务”，李锋从善如流。
隔得近，他衣服的轻细的摩擦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又举了杯：“这杯我斗胆替赵总敬您”，李锋说完，大概又干了那杯酒。
酒量还挺好，姜帧帧想。不知道是不是被遮挡在他的身体后面，她竟然感到一丝松弛，静静趴着听酒桌上唱戏。
酒水缓缓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居然是好听的，清冽、沉润，被蒸馏过的水，就像温室里的花，绵软清丽没有杂质，但酒气是浑浊的，他们在浑浊里推杯换盏。
“小伙子，想出名得靠作品啊，你这样想走捷径可不行。”
“是，得靠作品，但好作品太少少”。
“我们光华传媒对影视生态做功课非常扎实，才能次次踩中风口出爆款嘛”，李锋似乎被拍了拍肩，“肯为自己谋划，有上进心，是做艺人的料。”
姜帧帧思维慢下来，想笑都已经懒懒的了。后来迷糊中听到几句：“帧帧……帧帧呢？”
姜帧帧条件反射，刚要抬头，被人按下了，又模模糊糊地睡。
化妆镜上的灯光特别刺眼，她正催造型师快点弄，导演好像生气了，但造型师柔柔地拨弄她的头发，让她配合睁大眼睛，一股脑地喊她：“帧帧……帧帧！”
姜帧帧被吓了一跳 ，睁眼，突然胳膊上像过电流一样的麻感传来，她混沌的意识才慢慢聚拢，发现自己趴着睡了一觉。她想动，胳膊却动不了，她转了转头，没看到造型师，却是苗青，正一脸着急地叫她。
原来是做梦。
原来做梦都在工作。
她弯了嘴角有几分得意，不由得羡慕起自己的事业粉来，可不，做姜帧帧的事业粉可真幸福。
“等会儿”，姜帧帧的记忆碎片渐渐归拢，哼唧着说：“麻了。”
苗青无奈，半弯腰过去搀姜帧帧，她扶着桌沿，刚站起来就“哎呦哎呦”地叫出声，坐久了下半身气血不通，又穿着高跟鞋，一双脚刚用力，就像被万只小蚂蚁噬咬一样的刺疼。
只好又跌坐回去。
旁边的人扶稳了她的椅子，她一扭头，刚好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眸里。
李锋低着头，灯光透过他侧头顶的方向打过来，穿过额前的碎发，他脸上光影斑驳，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态。不过鼻尖的光亮和鼻翼逆光处的大片阴影，让她这个见惯了帅哥的人也不禁深深感叹，线条也太挺拔了。
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在看他，姜帧帧心虚地扫视了一圈，才发现整个包间只剩下她自己，苗青，以及眼前的李锋。
苗青叮嘱的声音传来：“你慢慢动一下腿，一会儿就好了。”
“你扛我下去啊？”
苗青“嗯……”了一声，又疑惑地看姜帧帧，满脸写着：“不然呢？”
姜帧帧转了转眼神，微笑着对苗青说：“把我包拿来，我要补个口红。”
苗青迟疑了两秒，起身时已然明了。
再返回来伸手掌递口红的时候，面色凝重：“喏，你要想清楚啊，这里有两支口红，一支棕红，一支紫红，看你想选哪个？”
“有得选的话，我选我喜欢的棕红”。姜帧帧从苗青手里取了一支口红，打开小镜子补口红。
涂得很慢，为了化好，她将镜子移近了一些，又轻轻慢慢不着痕迹地找角度，终于在镜子里找到李锋的脸。
他仍旧没多大的表情，不严肃也不奉承。
看起来不像很傻没听出弦外之音的样子，又没有那种听懂了要忍不住讥笑的样子。
似乎……喜怒不形于色？
想到这里，姜帧帧倒还放心些，否则对方太浅显了也不配跟她合作。
把东西递给苗青装起来的时候，姜帧帧给苗青递了一个眼色，苗青早知怎么做，收了包，调高音量：“我去开车，在大门口接你。”
姜帧帧点头，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
苗青拉开门时，有几分不放心，又回身叮嘱：“李锋，帮下忙送到门口”。
姜帧帧侧身看李锋，他正在点头。
“好。”
这是姜帧帧酒醒后听到他说的第一个字，中气十足，不像在酒桌上拼过酒的样子。
她冲李锋弯唇笑缓解一点尴尬，下意识地去看桌面，在他面前，杯盏林立，不用想也知道钱勉是被他灌多了送走的。
姜帧帧在喝酒方面是个弱鸡，虽然不至于因为能喝酒就佩服他，但对他能以此给自己解围心存了几分感激，在这份感性的余晖下，她有点心软了。
不就是走捷径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有合适的本子，多给他推一下。
想到这里，姜帧帧又理直气壮起来，即使她还处在用想象给李锋画饼的阶段。
“走吧”，她说。
“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姜帧帧斩钉截铁。
下一秒，李锋撤腿站起来，把椅子搬开，只迈了一步，就到姜帧帧身边。
姜帧帧的身体下意识地朝另一边歪过去，理智又让她靠回来。
没办法，跟陌生人的社交距离一下子变这么近，都会下意识会闪躲，姜帧帧再扛收视再能演爱情戏，她也是个没实操经验的人，豁出去更需要勇气。
男性的气息扑近，他握着拳头，弯了腰把手臂横过来，姜帧帧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头眼微微眩晕。
好在站稳了，身后的椅子也被他撤开了。
但要走路很难。
因为他们两个姿势太扭捏了，他像个用胳膊在引路的人。
姜帧帧叹了口气，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戏而已。她做好心理建设，使了些力气让李锋的胳膊自然垂下，然后双手挽着他，靠着他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进电梯。
凌晨两三点，都市未归人并不少，到2楼时，又进来两位身形壮大的男士，逼得姜帧帧和李锋往后退，撤步的时候，姜帧帧左脚踩到了李锋，于是赶紧跳脚，使得双脚同时落空，重心不稳。
李锋握着拳头的绅士手立刻反应过来，自然横臂，拦腰把她捞起来。姜帧帧紧急情况下揪紧他的外套，但外套力量不实，求生本能让她立刻侧身环抱他。
电梯空间太小，终归有点动静，前面的大哥转过来看。
姜帧帧惊魂未定，只感受到了被人盯着的目光，下意识要转头。
视线很快被挡住了。
一张干燥温热的手，几乎罩住了姜帧帧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手掌纹路起伏，竟有细细的颗粒感。
在戏里捧过她脸的男演员的手，都白皙柔嫩，所有的感受都要靠人物和剧情。
但李锋的手却不同，挡住别人探究目光的瞬间，她的鼻尖抵在他的掌侧，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一种清冽宽厚的男性气息。
她甚至想靠得更近一点。
已经很近了。
她的身体贴着他，她一只手环抱着他的腰身，她连他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急促的、克制的。
就像他缓缓落下去的手掌，和依旧握着拳头的另一只手一样。
其实，都心知肚明要做什么，所以姜帧帧索性软软靠在他怀里，他也并不推开。
但姜帧帧还是不大放心，等前面的人出电梯，她在他怀里抬起半张脸：“抱我。”
她命令他。
可这两个字说出口，她都觉得没脸听，语气里没有半分命令的意思，倒不如说是撒娇。
姜帧帧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能说出这么暧昧乖巧的话语，赶紧低了头。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钟表的指针机械地走着，上一秒和下一秒之间，漫长得像二十四小时，他终于“嗯”了一声，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震颤传到贴着他胸膛的她的脸颊，她又一阵酥麻耳热。
他的手伸过来半抱住姜帧帧，毫不费力似的，她双脚根本不需要再用力站稳，全身的力量全交付给他，她只需要乖乖露半张脸出来就行。
他的另一只手终于张开手掌，亲密地扶她。姜帧帧闭着眼睛，跟着他的步调，半腾空地走路。
虽然闭了眼，但眼前感受到一片光明，大概是会所门口堂皇富丽的灯光。
以及……
等待着的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