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听到守卫的禀报,顾南钰与程军师相视了一眼,只怕是来者不善。他回头定定地看了一眼武阳,才对守卫道:“有请。”

    守卫应声,走出了帐外。

    下一刻,帐帘被人撩起,杨玄走进了帐内,褶皱的官服领口依旧敞得有些随意,仍是昨日那副三分醉意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程军师起身揖礼,一旁的魏淳和武阳心知杨玄定是为昨夜被敲晕一事而来,行完了礼,都绷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往边上缩。

    杨玄驻足后,对顾南钰浅揖一礼,“顾将军。”

    “杨大人,”顾南钰回礼,朝另一旁的侧座上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坐回了主座,扬声道:“看茶。”

    杨玄落座,目光却往武阳的方向看了去。

    武阳低着头默不作声,从杨玄进帐后他便一直刻意避开,此刻心中,简直巴不得立马抠个地缝钻下去。

    一名将士端来茶盏摆放在杨玄面前,杨玄这才收回目光,面向顾南钰。

    “顾将军,昨夜本官与众将士尽兴畅饮,竟不知何时在帐外昏睡了过去。”杨玄揉捏着酸痛的后颈艰难晃动脑袋,像是昨夜的酒还未清醒似的,淡笑道:“这军中的酒,竟如此烈吗?”

    虽已及时下令遏止,但营中也已零星传言着昨夜之事,顾南钰神色肃然,歉意道:“是顾某照顾不周,让大人受惊了。此事正在全力详查,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用查了。本官记得昨夜最后与我在一起之人……”杨玄顿了一下,侧头将视线移向武阳,三分醉意的脸上神色坚定,“是他。”

    顺着杨玄的视线看去,只见武阳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着头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程军师收回视线,对杨玄拱手客气道:“大人从益都远道而来,我等岂敢冒犯,想必是这混小子昨夜一高兴,吃醉了酒,不小心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杨玄悠悠道:“是吗。”

    “顾某治下不严,还望大人海涵。”顾南钰神色平静道。

    杨玄默默端起手边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顾南钰见状,思量了一瞬,转而向帐外扬声道:“来人!”

    两名守卫应声而进,等候着顾南钰的吩咐,“将军!”

    顾南钰目光沉静,冷声下令,“昨夜武阳醉酒失态,冲撞了杨大人,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慢着!”

    杨玄缓缓放下茶盏,别有深意地看向武阳,继续道:“顾将军,不知昨夜是这军中的酒太烈,我醉了过去,还是说长离军藐视皇威,心怀不轨……”

    “本官倒是想与这位武将军,单独谈一谈。”

    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丝毫不加掩藏,顾南钰与军师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眼前这位杨大人可全然不似是众人所看到的这般,沉迷醉酒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他出言阻止责罚武阳,还想与武阳单独谈,莫不是真如军中传言所说,看上了武阳,想以此为由要挟武阳屈从于他?

    武阳此刻更是万分悔恨昨晚自己手跑得比脑子快,一棒子就将人给撂倒了。当时一心只想着别被杨玄认出,却忘了杨玄来西境是身负皇命。

    如今杨玄在西境军中被人打晕,动手之人还是长离军的将领,不管起因如何,都能成为任人诟病的由头。

    “大人言重了,”顾南钰平静道:“武阳酒后失态冒犯了大人,本可将他交给大人处置,但他身为长离军的将士,当以军规处罚,长离军向来军纪严明,还请大人放心,顾某定会严惩不怠。”

    杨玄轻轻撇着茶沫,脸上的醉意渐渐散去,道:“传言顾将军爱兵惜兵,极为护短,当真是半点不假。”

    “大人在军中出了此等意外,顾某难辞其咎,”顾南钰目光沉静,镇定道:“不论大人是想对其刑责还是罚奉,顾某定会让大人满意。”

    “顾将军,”杨玄眼中浮现了一丝不耐,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丝毫不给顾南钰别的选择,“多虑了。”

    帐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僵持的气氛逐渐蔓延,魏淳和秦子年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军师也在暗自思忖着。

    “将军,”一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武阳站了出来,对顾南钰抱拳道:“此事乃末将所为,与将军无关。既然杨大人想与末将谈谈,那便请将军借一步说话吧。”

    众人将目光移向了武阳,顾南钰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对杨玄继续道:“不知大人,是想让其刑责还是罚奉?”

    “看来,今日顾将军这短是护定了,”杨玄轻笑了一声,起身朝武阳的方向走了两步,回身直视着顾南钰,声音微微转寒,“若本官,非要坚持呢?”

    顾南钰眉眼渐渐冷了下来,径直迎上杨玄的目光,并无丝毫退却,压抑的气氛在帐内蔓延开来。

    看着这暗火渐燃的架势,武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再次对顾南钰抱拳,诚挚道:“劳烦将军借一步,末将……定会处理好此事。”

    顾南钰依旧僵持着,没有说话。

    程军师的声音有些沧桑,缓缓道:“既然武将军愿同杨大人谈谈,依在下看来,将军不如借步吧。”

    顾南钰眸光微动,瞧见一旁的程军师在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而现下的状况,也只能依杨玄所言,以免将事情发酵地更加难看。

    顾南钰暗忖了一瞬,眸中的冷意渐渐散去,随即起身,负手向帐外走去。

    “大人昨夜醉酒,想必还不曾用过早食吧,”程军师也站起身来,朝杨玄道:“那我等,先去看看今日的早食备好了没有。”

    话完揖礼,带着魏淳和秦子年随顾南钰走出了帐外。

    帐内只剩下杨玄和武阳二人,一时无人讲话,安静得能隐隐听见帐外将士们操练的号子声。

    武阳垂眸不语,仍能感受到面前之人投来的灼灼目光,他抬眸看向杨玄,咧出了一丝干笑,试图缓解尴尬,“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杨玄并未作答,目光直直地盯着武阳那清澈的杏眸,似是要透过这双明亮的眼睛将武阳的内心看穿。

    “本官在来时的路上便听闻,顾将军手下近年出现了两名得力干将,副将秦子年性子沉稳,最擅两军对峙。小将武阳少年意气,最擅奇袭。去年冬春交替时,可是让西昭的军队吃了不少亏,以致今年入冬都不敢再来袭扰西境村落。可惜的是,西境近年来并无大战,所以现在仍是个小小的将领。”

    武阳脸上的干笑逐渐散去,低头静静不语。

    “据说这个武将军每每作战时总带着一副恶鬼面具,出现在敌人面前时又总是悄无声息,所以人送外号“小阎罗”。有人说他是战时毁容,也有人说他生得样貌丑陋,自惭形秽,所以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今亲眼得见,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杨玄朝他走近一步,缓缓出声,“昨夜急着将我打晕,是在害怕什么?”

    武阳心中一怔,暗暗攥紧了手指,没有回答。

    杨玄的声音再次传来,“不知现在,是该叫你武阳,还是该叫你——李瑾华?”

    听到这个名字,武阳反倒松了一气,慢慢放开了攥得发红的手指。

    李瑾华。

    很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

    “我只是想着怎么不被你认出,反倒弄巧成拙了,”李瑾华抬头看向杨玄,淡然一笑,“好久不见,杨大哥。”

    这一声“杨大哥”,让杨玄又想起曾为太子伴读时,那个成日喜欢跟在太子身后跑的豆蔻少女。

    李瑾华中宫嫡出,与三公主李瑞华、太子李霖华一母所出,从小便被皇姐皇兄捧在手心里,反倒养成了个骄纵顽劣的性子。

    几年不见,杨玄端视着眼前一身甲胄的李瑾华,同寻常的将士一样,在头顶束着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肤色因为边境的气候和长期顶着烈日的操练,晒黑了不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脂粉气。

    她的眉眼与李瑞华极为相似,却又比李瑞华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些战场杀伐的凌厉英气。要不是她那相似的眉眼与昨夜的可疑行径,恐怕自己也不敢相信,眼前此人竟是当今太子胞妹,身份矜贵的南离四公主。

    杨玄的神色缓和下来,退后几步,朝李瑾华揖了一礼,道:“臣,见过四公主殿下。”

    李瑾华微微一愣,在军中待了这些年,早与人大大咧咧惯了,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这些礼数,她伸手向前虚扶了一把,“杨大哥不必拘礼。”

    杨玄直起身,道:“臣心中也疑虑是否认错,所以特来确认,不成想,竟然真的是殿下。”

    “我也不曾料到杨大哥会来军中。”李瑾华道。

    杨玄再次揖礼,“臣昨夜酒后失态,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李瑾华笑了笑,道:“此事要说起来,也是杨大哥吃亏,可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棍。”

    杨玄直起身,面上中充满了疑惑,问道:“可殿下不是在阳安养病吗?为何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西境军中?”

    “养病?”李瑾华讶然反问。

    杨玄颇为意外地看着李瑾华,迟疑了一下,问道:“殿下不知?”

    李瑾华一时未语,倒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杨玄愣了一瞬,可眼前此人,分明就是南离四公主李瑾华,并未有假。

    这里面,定有端倪。

    杨玄道:“三公主……离开后不久,便传闻殿下染疾缠身。皇后娘娘为陛下龙体着想,不得已下令将殿下送至阳安将养,待痊愈时方能回宫。”

    李瑾华垂眸思索,难道是自己离开益都后不久?

    “若非亲眼所见,臣也不敢相信,殿下竟会在此。”杨玄打量着眼前的李瑾华,这模样可不像是短时间内能在军中养出来的。他好奇道:“殿下身为女子,要如何在这军营里生活?”

    片刻间,李瑾华脑子里已闪过无数营中生活的画面。

    “此事说来话长,”她不打算作多解释,转而向杨玄问道:“杨大哥,皇兄近来如何?我父皇和母后可都还好?”

    “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安好,太子殿下近来也在忙于政务。”杨玄回道。

    李瑾华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转瞬即逝。她很快收起了思绪,问道:“杨大哥不是一直在皇兄身边吗,为何会来西境?”

    杨玄淡然一笑,说:“臣近年来散漫惯了,家中又非逼着臣入仕,承蒙圣恩,让臣在户部领了个闲差。此次,陛下本是有意让太子殿下前来犒军的,但年关诸事繁杂,太子殿下忙于政务不得闲暇。像替陛下犒赏三军这种闲差,又有好酒喝,最适合臣不过了,所以便自请来了西境,正好赏一赏这西境的大好风光。”

    韶华如驶,眼前的杨玄,已丝毫看不出多年前壮志凌云的世家公子模样,要不是一身枣红官服相衬,这满脸胡茬随意散漫的模样,简直与那街边酒楼刚被撵出来的醉汉无二。

    李瑾华缓缓点头,须臾后,才正色开口:“我欺瞒入营,已犯军规,此事,还望杨大哥替我保密。”

    “殿下昨夜行径,不就是怕臣当众揭穿了殿下的身份吗。”杨玄心中了然,提醒道:“但这并非长久之法。”

    “我知道,”李瑾华顿了一下,问道:“杨大哥可曾听闻,近年来我南离多有妙龄女子频频失踪之事。”

    杨玄想了想,道:“略有耳闻。”

    “家中至亲报官找寻,也多是徒劳无果。西境紧邻西昭,而西昭诸多花楼的伶人乐妓乃至勋贵富户的小妾奴仆,多是从我南离掳拐而去的妙龄女子,这种情况已长达数十年,防不胜防。”李瑾华迟疑了一下,又问:“那杨大哥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西境?”

    杨玄面色疑惑,心中已有了些大胆的猜测。

    “没错,”李瑾华一脸认真地看着杨玄,说出的话语也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我也是被人牙子,掳来的。”

    “这些人竟猖狂至此?!”杨玄愤然又震惊,堂堂南离的四公主,竟会被人从益都城掳至西境。

    李瑾华目光黯然了几许,“我虽是赌气之下留信离宫,但醒来时,却已不记得究竟是如何落到的那些人手里的,那些人似乎并不知晓我的身份,也幸而我在西境得人所救。所以此事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芥蒂。”

    “殿下留在军中,是为了查清此事?”

    李瑾华点点头,言语中带着愤然,“这些人如同我南离的疥癣之疾,不除不快!此事军中筹备已久,等解决完这事,我自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离开军营。”

    言至于此,杨玄也没再多说,只是想起顾南钰方才那副袒护的模样,意味深长一笑,“不过,臣瞧这顾将军,倒也是个惜才护短的人。”

    李瑾华杏眸弯弯,笑而未语。

    “臣也该走了,”杨玄舒了一气,扫了一眼垂下的帐帘,继续道:“不然晚上走夜路,怕是会被人用麻袋套头打。”

    李瑾华想起自己昨夜那一棍,歉意地笑笑,“昨夜真是对不住了,还望杨大哥莫要介怀。”

    杨玄年长于李霖华,未及弱冠便被德宣帝钦点为太子伴读,几度春去秋来,于李霖华而言亦兄亦友。抛开身份不谈,又曾与李瑞华真心相爱,在杨玄心中早已把李瑾华视为小妹看待。他打趣道:“昨夜动手的时候,可没见你丝毫手软啊。”

    李瑾华乖巧地笑笑,心知杨玄并未介怀。

    杨玄笑着摇了摇头,提步往帐外走去,三两步后又驻足停下,却并未回身。

    “托你的福,昨夜睡得很好。”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