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五月一日，周一。上课铃叮铃铃地响了，身材矮小的魔咒课教师弗利维教授站在一堆摞起来的书本上，向环坐一圈的学生们讲解如何施展清水如泉咒。

    这道咒语雷古勒斯半年前就学会了。他一边耐着性子听课，一边搜寻着一个人的身影。已经开课十分钟了，菲利西娅还是没有出现。

    雷古勒斯昨天在图书馆和礼堂也没有看到菲利西娅，不过他很快将这归因于两人不同的作息时间。菲利西娅在图书馆有一个固定的位子，雷古勒斯知道这一点。这是因为她都快在那里坐了六年了，雷古勒斯对自己说，他又不瞎。

    雷古勒斯知道，菲利西娅的兴趣点很杂：妖精历史、奇闻怪谈、已经失传的古老咒语、世界各地的游记、绘制精美的画册……自从看到菲利西娅在图书馆里捧着一本用古代如尼文写的大部头书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个周末后，就算菲利西娅搬过来一块泥板说要研究楔形文字，雷古勒斯都不会感到惊奇。

    雷古勒斯一直对自己说“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没有兴趣”，但他对菲利西娅的了解远比他自以为的要多得多。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在四年级的圣诞舞会前邀请菲利西娅呢？虽然那是他脑子一热做的决定，但他事后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在他认识的那些姑娘里只有菲利西娅·麦克米兰不会对着他露出愚蠢的傻笑。

    雷古勒斯习惯了菲利西娅不远不近的存在，甚至习惯了她每天早上对自己莫名其妙的“问好”。而在成为了雷古勒斯生活的一部分后，她突然不见了。

    下课铃响了。雷古勒斯略微烦躁地将没打开的课本塞回书包。在经过五年级的普等巫测后，升入高级课程的人数锐减，四个学院的学生开始在一起上课。雷古勒斯和菲利西娅周一上午的课表是重合的：魔咒、黑魔法防御术、古代如尼文、算术占卜。

    他们这个学年的黑魔法防御术课教师对他所教授内容的了解肤浅得令人惊叹，错过也没什么好可惜的，那些东西菲利西娅一定早就知道了；古代如尼文课在复习前两周的东西，有几项总结还不错；算术占卜引入了一种新的算法，但这一定难不倒她……

    等雷古勒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为缺了一上午课的菲利西娅额外抄了一份笔记。下课铃第四次响起，菲利西娅仍然不见踪影。他想起了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忍不住担心起来，心里更加烦躁了。

    雷古勒斯在礼堂门口随便逮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同级的拉文克劳。女孩被叫住的时候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顿时让雷古勒斯有点后悔。他硬着头皮问：

    “麦克米兰去哪了？斯拉霍格恩教授找她有事。”

    女孩的脸色在听到菲利西娅的名字后迅速沉下来。“她生病了，”她冷淡地说，“我可以帮你转达。”

    “不用了，谢谢。”雷古勒斯面不改色地说。他们院长到底有没有找菲利西娅，只有他自己知道。

    雷古勒斯决定在下午的魔药课后以送笔记的名义去校医院探望病号。

    菲利西娅一口气睡到周一中午才醒过来。她从昨天凌晨开始发高烧，来势之凶把那两个一直看她不顺眼的舍友都给吓着了。一般来说巫师不会轻易被流感侵袭，但菲利西娅显然是个例外。她在昨天早上被几个人驾到校医院，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嘴里一直说着“放开我”“走开”之类的胡话，被毫无意外地理解为犯了大小姐脾气。

    菲利西娅心里对自己生病的原因一清二楚。她在尖叫棚屋外傻乎乎地站了一个下午，不生病才怪。可真好，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因为雷古勒斯·布莱克住院了。但对方肯定不知道，她得想办法提醒他一下……

    舍友劳拉在下课后过来看她，似乎很担心她的脑子会不会被烧傻了。菲利西娅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仔细思考了一会，用学术讨论的语气告诉她可爱的舍友：她大概活不到脑子被烧傻的那一天。

    “我不要你死！”可怜的劳拉听到这句话后大哭起来，她的眼泪让菲利西娅一瞬间手足无措。菲利西娅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来只有别人安慰她的份；就算是菲利西娅，也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嚎啕大哭过了。她很早就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也不希望那么早死掉，对不对？”真奇怪，居然是已经被判死刑的菲利西娅在安慰活蹦乱跳的劳拉，菲利西娅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我已经好过来了，会没事的。”她哄道。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劳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看来昨天的事真的把她给吓着了，“其实她们也没有那么讨厌你……昨天是我们一起送你来校医院的。”她怯怯地提到了另外两位舍友。

    菲利西娅微笑着说好，看着劳拉破涕为笑，心里产生了一点并不陌生的罪恶感。单纯的劳拉认为她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可菲利西娅自知没有那么好。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了解真正的她。菲利西娅没有给过他们机会。

    不，她没有骗过他们。她一眼就能看透他们的想法，只需要随便说点什么就能让他们晕头转向，为什么还要去费心编织谎言呢？

    校医院在这时迎来了另一名访客。劳拉冲菲利西娅挤挤眼睛，很识趣地溜走了。菲利西娅微笑着看向站在门口的雷古勒斯，在心里漫不经心地计算着这场病生得还挺值的。

    他走进来了，坐在了劳拉刚刚坐的那把椅子上。菲利西娅原本有很多话可以对他说——她可以调侃对方的沉默，友好地询问来意，向他暗示自己生病的原因，问问他今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但她触碰到对方的目光，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从雷古勒斯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执拗的真诚。这种执拗像他惯用的古板单调的深蓝色墨水，像菲利西娅曾经用来打发时间的《帕蒂塔》里精进重复的乐段，像即使知道每次都会被他抓住还奋力挥动翅膀的金色飞贼。

    一向以狩猎者自居的菲利西娅心软了。她决定放下了她手中的长弓……对，只有一小会。

    “你有什么事吗？”菲利西娅低头小声问道，手攥紧了被子。不，她为什么要低头？她应该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他，问他来此有何贵干。哦，不，她该死地一动不动。菲利西娅气愤于自己此时的举动，苍白的脸上透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雷古勒斯迟疑了。他发现了菲利西娅的反常，不过很快将这归结为她还在生病。对，他应该赶紧说完事，不要打扰她休息。

    “我给你带了笔记，”雷古勒斯从书包里拿出来几张订好的笔记纸，放到床头柜上，“我没什么别的事了。祝你早日康复。”他说完拎起书包站起来，就要离开。

    菲利西娅又急又气地看着他这么快就要离开。嘿，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谁让他走了？

    “等——”菲利西娅想叫住她的“猎物”，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站在一旁的雷古勒斯给她递了一杯水，但她咳嗽得厉害，手根本拿不稳。雷古勒斯抽出魔杖给她施“安咳消”，反而让她咳嗽得更厉害了。菲利西娅像是要把命都咳掉半条，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雷古勒斯负责一边拍她的背，一边给她递纸巾。

    大概过了十分钟，菲利西娅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她眼含热泪，鼻尖都快被擦破了，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窘迫过。就算她身边坐的是魔法部长，她都不会感到这么难堪。

    “我难看死了，是不是？”菲利西娅沮丧地垂着脑袋，声音还带着鼻音。她知道，她现在的形象一定比巨怪还难看。

    “你很漂亮。”雷古勒斯轻声答道。

    菲利西娅眼泪汪汪地抬头，发现雷古勒斯离得非常近，大概和她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对视着，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像两只在狭长缝隙中迎面相遇的猫，谁也不肯退让。雷古勒斯大概也没料到她抬头后他们会离得这么近，一时间有点懵，好在很快反应过来。

    他收回手，慌乱地移开目光，突兀地站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他们刚刚的举动过于亲密……太近了。菲利西娅还愣在那，脸上带着不知因何产生的红晕。

    “祝你早日康复。我走了。”雷古勒斯低声说，离开前就抬头瞟了她一眼。菲利西娅完全没注意到后来发生了什么，在雷古勒斯离开后很久才回过来神。

    她回过来神后迅速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她的脸这么烫，一定是因为还在发烧……所以她刚刚才像傻了一样。对，一定是这样的，她对自己说……她病了。

    这天晚上，雷古勒斯在日记中写道：

    “去医院看望麦克米兰，给她带了笔记。她生病了，希望她早日康复。”

    羽毛笔停住，似乎它的主人在思考回味着什么。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他的唇角轻轻翘起。

    “她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