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媺

    高台楼阁阶上深,亭燕难飞,明珠亦垂泪。

    以前,随着爹娘站在城楼下远观这周金阙时,只觉它威严,不可侵犯。

    如今,再观望时,仍觉不可侵犯。

    “快些,莫要误了时辰。”

    啪嗒一声巨响,如蛇般的鞭子接二连三激扫周间尘埃,我们便被相继推攘着进入这座庄严的皇城内。

    有些胆小的人,更是被哪方才的鞭声吓得尖叫起来,乱了原有的队形。

    领着我们进去的人是一个脾气不似很好的人,听闻是勾当内东门的人,唤李存。

    他走上去便是扬起手中的蛇鞭挥过去,骂道:“混账东西!”

    惊叫之声不绝于耳,见李存挥着长鞭,却又没有反抗之力,唯有护着头颅蹲在地上,啜泣。

    但是李存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我们,而是用着不容反抗的罪名去洗涤我们,迷惑我们的思想,他说:“你们,都是些叛国贼子。天恩浩荡,能破例扰了你们的命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那时的李存看着我们的目光也是蔑视及厌恶的。

    只见他绕着我们走了一圈,不知所思为何,脸庞突然出现于我面前,如梦魇一般,眯眼问我:“晓得么?”

    他突然出现的面目,使我被吓的有些木讷,忙不迭重声回答:“小人……小人晓得。”

    他没有许可,也没有发怒,当我暗自松气以为总算没挑出错误时,他却出了手,扬鞭将我抽倒于地,指着我的鼻孔讥讽:“到底是官家出来的,竟如此不知礼数,也不晓得谢恩。”

    李存哼了一声,见我没动作,朝我挥了挥鞭子,我下意识的便想去阻挡,却无可奈何,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遍我四肢百骸。几鞭过后,他才收了手,只听见他唾骂一声,‘下贱东西’便从我身侧绕过,去了另一处。

    那些孩子生怕如我一般挨打,尽数垂下头,颤颤栗栗伏跪在地上,呼唤:“天子圣明。”

    周间的人纷纷跪下,含泪同他们一起呼喊天子圣明。

    李存闻声,这才满意的放过了我们。

    一场尚未入内便得来的下马威,也就此结束。

    我们都是罪臣之后,或是牵连,或是秦忠的后人,或是有着些许裙带关系,却都被判了诛族之大罪。

    九族或三族之罪,原该是判斩刑的我们,却在那最后一刻辗转,改判了阉刑,从此没入宫奴之列,永生不得进入仕途,也不能延续宗脉。

    这是对获罪之人的惩罚,也是对再生之人的惩罚。

    于我们而言,却是真的生不如死,就连活着也是屈辱的,又何况进不了宗庙呢。

    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这是母亲临死前告诉我的。

    母亲死的时候不过是在月前,那时正是芳菲迷人,她于大狱中拉起我的手,欲语总是泪先流,最后只能强忍泪水,含泪告诉我要活着,“阿晋,不管以后的日子如何艰难,你都要活着。带着爹爹和母亲的希望活着,不要想着报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哥哥萧文则是微笑摸着我的头,同我道歉:“阿晋,哥哥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学会长大,不能如以往般淘气,不上进。”

    于是,原该同我一起的哥哥也在那夜选择了自戕。他说,他要下去保护爹爹。

    那一日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再侵蚀着我的神经。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时,身上密汗早已遍及,我小心翼翼的看了几目周遭,索幸他们并没有惊醒,只是略略翻了个身,便继续酣睡。

    白日后背的鞭伤,让我并不敢大动作,只能匍匐在床榻上,埋伏于干瘪的被褥中痛哭。

    “爹爹,母亲。”

    我捏紧脖项间的玉佩,于思念中再次落入梦魇。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为爹爹平冤,为萧家昭雪。

    黎明未至,森冷不耐的声音由远而近。我听出是白日领我们进来的人的声音,吓得急忙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并叫醒了同我同窗的人。

    他睡眼朦胧的擦了擦眼睑,问我,可是怎了?

    我张了张无力的唇,抬手指向桐窗外的影子,告诉他,他来了。

    他落眸过去,脸色瞬间落白,不再赖床,急忙从榻上下来。

    在整理衣衫之际,虚掩的门从里破出。李存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狭小的寝房内,随着他出现的还有他手里的染血长鞭。

    毫无意外,起来迟的人通通挨了一顿鞭子。

    瞬间,血腥味布满整个寝屋。

    李存哼了一声,扔掉手里染血长鞭,简单说了一下,皇城里的规矩。

    寅起亥歇,是我们的作息时辰。按照此间时辰,确实已过寅时,但那时从未有人告诉我们,作息该如何,想来也是故意为之罢了。

    缘不过,是为了再一次的扬鞭处罚。

    “这几日不许给他们食物。”李存冷声吩咐侍立于他身后的几名黄门,严声叮嘱:“水也不许。”

    一听禁食,其中就有人不满,挨着的自是李存的鞭子与警告:“一旦有人私自饮食,即刻杖毙。”

    李存离去后,我们便被关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那屋子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道具,与一张染血的板子及储物柜。

    李存说这里是阎罗殿,我们的生死在这里只有一瞬,若是挺过了便是生,若是挺不过那便是命,贱命,死了也不足惜。

    黑暗接憧而至,四周密不透风,只余血腥。

    当真如李存所言,这三日内没有任何人为我们送吃食,直到第五日,有的人熬不过,竟饿的连哭泣也若了下去,徒流□□。

    我蹲于一侧墙脚处,手臂紧紧搂着膝盖,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试图唤醒自己快要淡下去的意识。

    “含着它罢。”刺鼻的味道突然袭向鼻尖,我于迷蒙中睁开眼眸,去看那位蹲于我身前青衫的公子,此刻他也未曾好到何处,嘴唇也干裂脱膜,正捻着一枚小小的姜片欲伸进我的嘴里。

    我摇首拒绝,抬手阻止他错误的行为,微笑道:“没事,我可以挺过来。”

    抬眸看向从未打开的木门,心想明日便是第六日了,这几日的禁食想必也是为了明天的事儿罢。

    毕竟,皇城里不会容许有男孩子的存在。

    “放心,不会被发现的。”他举了举手里的姜片,哄着我含住它,我仍摇首,不想累及他,但靠在周围人却都围了过来,不敢相信的问他:“是真的么?”

    “只是嗅一嗅,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他点点头,肯定说道。

    姜,腥辣,最能醒神。

    但总有人熬不住,将姜片给吃了下去。

    直至第二日,李存派人来查看时,姜片的味道扑面而去。他恼怒极了,气的挥起手里黑色的长鞭,质问我们:“谁?”

    没有人站出来。

    李存阴冷而笑,遣人将身上有姜味的人聚集在了一起,绝情说道:“那便,全都杖毙。”

    死,从来都是令人害怕的。何况他们也才只有六七岁,大一些的也不过才是十一二。

    “是我。”我扶着心口缓步站了出来,拂去拉着我手的人,重复告诉打量我的李存:“是我怕死,是我告诉他们,姜片可以救命。”

    “是你?”李存盯着我,眼神里明显不信。又凑近我的身躯,闻了几闻,最终停留在我的胸口,拿出藏在里面的一包姜片,问我:“谁告诉你的。”他还是不信。他说,我家里世代为将,怎会懂得用药。

    我默然,也无法反驳。

    “啪。”

    沉默良久,正准备将快速理出来的理由告知于他时,他那如闪电的一掌径直劈在我脸上,打落我未曾掉落的乳牙,更是阻止我的解释。

    看来,他还是信了,未避免牵连别人,我还是将那话告诉他,我说:“以前母亲,拿它救过命。”

    “带下去,即刻杖毙。”

    李存的话向来是说道则做到的,那一日,若非是今上突然的一道传唤旨意,我想我定会命丧当场。

    后来,我被关在了一间黑暗的屋里,与黑暗长时为伴,不知朝夕。

    “你何要如此做?”

    不知何时,一句担忧的问话从外传进,我忍着背脊和臀部疼痛,狼狈四顾,却没有发现是何人。转念一想,此处不过是个不通明的屋子,又有谁能进来呢?与这里的人不熟,又有谁会来看我呢?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艰难动了动身躯,埋首握着脖项间的长松古珮,咬着嘴唇,希冀能减少一些身上的疼痛。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大概是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的声音再度忐忑响起,温润如玉。

    我这才想起他是谁。

    是姜明。他也是此次叛乱受牵连的官家子。家里是世代从医的大家,只因家里有人与中书令秦忠有过联系,便被划入了乱党之中。

    我用着染血的肩膀轻轻撞击墙壁三声,告诉他我能听见。

    “明明不是你,你为什么要出来顶罪。”他继续问我,语调里含着不豫与不解。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毫不在意的垂首落在手腕间捆成死结的绳子上,大抵也是绝望了罢,大抵也是不想活了。

    “死一人,总比死一屋子的人要好罢。”

    我如此云淡风轻的回应他。

    “可你也不该……”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自责:“若非是我,你也不会受牵连。”

    “这又如何,原就是苟活,又何必在乎死的是谁。”

    小屋外,落下一阵沉默,在我以为他离去之时,他又开了口,他说,“若非苟活,如何能使家族昭雪,如何平冤。你看勾践屈辱多年,换越国光复,韩信□□屈辱,终是功成名就。我们此般遭遇又何异于此。”

    我没有回答他。

    “宦官并不是屈辱的。”他的声音依旧响起,却带着哽咽,“只要行的光明,又何惧他人指点。好好活着……我还不知道……”姜明的声音忽而终止,随后响起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李存的人,但那脚步声很快就离去,原来只是巡逻的人。

    再次响起脚步声,是在不知多少日之后,刺目的光从外折射进来,李存的身影挡在那里,逆光而站,格外耀眼。

    “今上大赦,走罢。”李存眼里闪过无奈,而这无奈刚好被我瞧见,我竟不知何时起得罪了这位内东门的大人,竟会无端想要了我的命。

    大人,二字在皇城里是万万不能称呼的,因为大人二字,仅仅只是指朝堂上的文官,就连武官也只是称为将军,何况他们呢。

    而他们,这种净了身的宦官,放在朝堂称呼一声中贵人,亦或是先生,若是唤大人,倒是极尽讽刺。

    若是不小心称呼为大人,讨的一顿说骂便罢了,若是闹大了坏了规矩,赔上身家性命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一次,我直直叩首在地上跪谢今上的浩德。

    李存总算是没刁出我的错处,只是让身侧的黄门将我扶进内侍省,上药疗伤。

    由着他们净了身与我自是不能合住在一起,故而我又被安排至了东侧小院,平时也不能出入半分,只怕出去冲撞了后宫贵人,惹了麻烦。

    自然,李存也不会放任我于内侍省闲着,有一日见着我在一侧怀写哥哥的词,大许是觉得不错,便将有些文字上的差事交由了我。并警告我不许多事,否则定会要了我的命。

    对此,我只能苦笑,已是阶下囚,又何敢多事呢。

    这一日,李存交由我的是内侍省的采买单子,说是需誊写一份存于三司户部。

    但这单子开支盛大,各项较为复杂。非是礼服开支,便是金银采买。

    听闻是某位贵人的册封支出,如此支出,想来是圣眷正浓罢。

    我停止自己的胡乱遐想,紧赶着将誊写的单子誊录完毕,交由侯在哪里已生不烦之心的李存。

    李存抖了抖单子,先看了我一眼后又看向誊写的单子,确认无误后,便将其收入袖中,狠厉瞪了我一眼,便拂袖而去。

    我无奈抬首,目至再次紧闭的大门,最后徒留叹息。

    目光缓缓垂落至腰间,又觉幸运,心里便没有那么怅然了。我想,纵是一辈子关在此处,总比丢了颜面,无颜面对祖宗要好的罢。

    恰至舒适时,鼻尖忽是袭来一阵芬芳之气,与三两花瓣。

    抬首看向那处,竟是外宅不知何时迟迟满枝的芳菲,正迎风而舞动着自己,簌簌而下,俨如雨幕。仿佛要将地面淹没。

    我无奈拾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去扫这化作春泥入地的满地芳菲。

    忽闻墙角响起几声交谈的声音,听其言谈,像是有什么东西挂在了树上。我迎着有些刺眼的日光,探向挂满的青红的芳菲上,果真瞧见了他们所说的绿色之物。

    原来,这满天的芳菲是被他们所扰乱下来的。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女孩又焦急的催促,那人阿了一声,似不确定,只能支支吾吾模糊答道:“好像是有。”

    “到底有没有嘛!”女童哼了一声,十分郑重的告诉男孩,那是她的爹爹送她的东西,万万不能丢了。

    “好好好,我再看看。”男孩忙不迭答应着女孩,一边吩咐其余人一起查看那纸鸢是否落在了树上,一边又安慰女童不要着急。

    在他们许久未得出答案之下,我直接告诉了他们那纸鸢的位置,“在树顶左侧,很高。”

    随着我的指引,他们确定了纸鸢的位置,女孩难过的哭了。

    男孩柔声安抚着女孩,“阿媺莫急,哥哥帮你。”

    不知过了多久,墙檐边渐渐探出一根摇摇晃晃的翠杆,直上云巅,那纸鸢如愿落了下来。

    只可惜的是,纸鸢落下那一瞬,无意沾惹的芳菲也簌簌。

    纸鸢终是回到了那个叫阿媺的姑娘的手中,她开心极了。

    墙檐下,尽是她如铜铃一般的笑声。

    不知为何,见她笑了,我许久未展颜的笑容,也渐渐露了出来。

    “谢谢!”

    “阿媺,爹爹和娘亲还在章华台等着我们,我们快些过去吧。”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唯有这洒落于地面的粉红证明他们短暂的停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簌簌而下,迷其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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