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伊佐那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好湿，那些被我们皮肤碾压成一整片湿润的水珠被他用体温捂热，他的细长手指挤进我的五指里填满我身体的每一处缝隙，我感觉到自己随着他的惯性而前进，红灯轻轻闪动两下、底下的路灯就亮起来，里面浅绿色的行走小人有一块像素变暗，车流停滞在我们身前，车灯静静地照亮深夜崎岖沥青上涂抹的白漆，像孩子一样执着地只踩斑马线的白色部分，不知不觉之间步子越迈越大，直至我们跳着奔跑起来。黑川伊佐那讲我露出的身体部分通红，简直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不晓得哪儿戳中我的笑点，我哈哈笑起来。

    我将自己的手臂称为一条马路，上面深褐色的疤痕就是斑马线，稍微将颜色的深浅置换下。袖子太长，为了和伊佐那的手贴得更近一点儿、我撸起袖子露出那些缝针疤痕，月光把我凹陷下去的皮肤填满，凸起的针口呈现淡淡珠光色。

    刚才黑川伊佐那在公厕洗脸，用手捧起水打在脸上，憋着一口气直到把脸反复用水流冲个几下才猛猛地恢复呼吸，水流顺着他紧闭的眼睛和凹陷的鼻梁两侧流到唇缝里，涓涓淌进洗手池里打着转被下水口吞没。黑川伊佐那脸上的水珠站远了看像在他脸上撒下一把亮晶晶的钻，他揪起领口擦脸，把领子弄得湿淋淋，头发上的水落在衣服上，又落在手臂上滑下去，伊佐那抬起眼，那双紫色眼睛也好像被清洗过，是很干净的漂亮。

    我的笑声顺着喉咙涌出来，落在马路上。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只听到黑川伊佐那放大的呼吸和心跳。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好像进入静止状态，我意识到自己应当是在做梦。我又梦到黑川伊佐那。他脸上的水渍干涸后让皮肤绷出一层薄薄的膜，他扭过头，那银色的柔顺的短发在空中划出个轻快的弧线、蓬松地落下去，边缘涌上浅金色的亮边，他耳坠上的日出图摇晃着映进我眼睛里。

    如果要给伊佐那和我打分，十分是满分，我不会是六分五分四分三分二分，甚至不会是一分，我什么都不是，而伊佐那是八分、九分，甚至十分。我自认为活得失败，人生唯一一次勇敢便是爱上黑川伊佐那，与黑川伊佐那相遇一定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就算不放在我的人生里、就算遇到他的人不是我，那也是不得了的幸福。

    话说到这种程度，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没有办法。黑川伊佐那在月光下轻轻转圈，特攻服的衣摆便被风吹得鼓起、边缘飘动着绕出波纹。即便是做梦也不想要伊佐那说出任何类似于“真可惜”的话，便努力跟随他的身影。他被我拽得沉沉的手臂向下摆动，我们身体连接的位置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度，感觉呼吸都变得急促，逐渐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要稍微发出大一些都困难。伊佐那奔跑带来的风把路旁树叶吹动，我想对他说我爱你，可是说不出来。

    黑川伊佐那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否则也不会这么频繁地进入我的梦里。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在做梦，身体却沉沉地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害怕再多和伊佐那待一会儿我就要哭出来。他突然停住脚步，车流开始行动，红绿灯变化时发出的滴滴响声如雷鸣般灌进我的耳朵里。

    “你很喜欢看月亮？”

    我想到他这么问我。我站在阳台，他趴在围栏边缘，距离我两步远。我将哪几颗星星能组成什么图案指给他看，伊佐那对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也没有什么兴趣，我看星星，他就看我，手指头凑近摸我的脖颈、肩胛骨，我扭过头看他，看到他眼睛里闪闪的光。我悄悄凑近他，将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我说其实我恐高，只是这个距离向下看就会腿软，所以只好向上看。他噗嗤一声笑起来，我为了哄他开心，一连串把月亮比作是圆溜溜的蛋黄酥、脆脆饼干、小金桔，黑川伊佐那把声音拉长，看他的侧面、那优美的下颚线、微微凹陷的眼窝和纤长睫毛被月光沐浴，我忍不住要为他颤抖，我感慨世界上竟然会有黑川伊佐那这么漂亮的人。

    他将圆溜溜的蛋黄酥、脆脆饼干、小金桔都买回家，鼓鼓囊囊一兜，往我嘴里塞。

    好喜欢黑川伊佐那啊，黑川伊佐那好喜欢我啊，世界上真的会有黑川伊佐那这样的人，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应当是被眷顾的幸运儿。他就站在那里，站得直直的，我和他汗淋淋的手交织着，他垂着眸子看我，我就感觉嘴里甜得不得了。这甜引来一股深深的腻味，我想要和他接吻，我想要吻他湿淋淋的嘴唇，于是他微微向我这边倾头。我用眷恋的目光仔细描摹黑川伊佐那的五官，他此时此刻在我心中留下的全部，我震惊于我对他的印象还是如此新鲜、如此深刻，包括他身体上三个位置不一的弹孔。

    我至今为止都在后悔没为他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我后悔了，但是潜意识里仍坚定拒绝承认黑川伊佐那的死亡。有时候抱着遗像躺在地板上，感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痛，鹤蝶从医院出来，我又因为失血过多被送进医院，我的血顺着相框缝隙渗进去，黑川伊佐那的遗像染上我的生命。

    我突然发觉我对伊佐那的全部印象停滞在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他冰凉的嘴唇，湿冷的身体，唯有被我攥热的手心保留温度。

    我觉得黑川伊佐那是我在地球上最重要的人，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他在地球上最重要的人。明明不想再和任何人交流了，但又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被伊佐那的死打败。不想承认自己输了，苟延残喘着，在梦里和他逃走，然后悲伤的坠落在地上，舌尖染上铁锈味。

    在这段十分的关系里，我什么都不是。我对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不是六什么的、说他是十什么的，伊佐那喝多了，连舌头都捋不直，自然不会追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十个数字之间留下一个七，那是我为我和他准备的位置。

    我希望我和他的未来是被幸运眷顾的。

    在伊佐那吻上我的那一刻，我明白我们已经被称为爱情的东西紧紧绑定成一体，然后死亡让我们分离，好像将鸟的翅膀撕扯去，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我流着血，伤痕累累地走向伊佐那的对立面。

    我伸手抚摸他冰凉的面颊，哭着叫他不要再来了。明明知道世界上不会发生什么鬼神的事，梦里出现伊佐那也只是因为我的执念，所以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仍然维持着淡淡的笑，像他死的时候淡淡地笑，睫毛湿漉漉的都是眼泪。

    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怎么说我、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明天后天大后天乃至我人生结束的那一天，只要他想要，我都会把我的心脏从身体里取出来，连着我的动脉、我心脏里砰砰乱撞的小鹿。

    我还是说不出话，黑川伊佐那的眼泪落在我身上，愣愣地疼。

    『成为地球上的我的最重要的人的在地球上的最重要的人的我是世界第一』

    我是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