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混沌
头顶的白炽灯晃荡地闪烁了下。
白墙面被岁月磨蚀得泛了黄，手擦过，簇簇地往下掉白灰。
上面贴满了牛皮藓似的广告，江僖云拿钥匙的功夫瞥了眼。
--“专业疏通水管、下水道……”
……啊，对，洗手池现在还堵着。
又要钱，头痛……
她收回眼，眼底儿的余光瞥着门缝里卡着的张纸条，滞了下。
【这个月房租今天再不交，明天你的东西就别想要了。】
咔嚓一声。
江僖云提包开了门，疲惫地把纸条搁在桌上 ，盯了半晌，掏出手机。
对面扑了声，响起道女声。
“……喂 ？僖云？”
“齐倩大人，救命，救命。”江僖云把包放下，话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声音。
“又没钱交房租了？”齐倩说，“僖云，不是我说你，那个微电影尾款还没收到吗？”
“……还没 。”江僖云叹了口气，坐下来，“前几天我特意咨询了律师，又给小张明里暗里提了起诉的事，今天还去催了催……”
江僖云讽刺地从喉咙里刺出声笑：“小张说尾款下周一就给我，他们上次捐了款，资金周转不开。”
“……就是想白嫖嘛，”齐倩无语了，“编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真够恶心。”
江僖云笑：“我已经在群里提了醒了，总之……大家都避着这家走吧。”
“那这几天你怎么办？”齐倩说，“你手头有靠得住的项目吗？”
江僖云端凝地笑着叹气：“没有，要是有也不会和你打电话了。”
“……其实你要是去找谷非的话，再怎样也接得到付定金的项目，能解一段时间燃眉之急。”齐倩沉默了会儿，“他毕竟是你前男友，你们之前分手也很体面。”
“……谷非现在可不得了，”齐倩想到这儿感叹，“他现在算是顶流了吧，我上次跑剧组，碰上他刚好拍戏，你是不知道外面等他出来的粉丝有多少，简直人山人海……”
“我知道，”江僖云低下头说，“我只是……”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喉咙像堵住了般，涩得痛。
这世上只有情是真的，能力……什么都是虚的……
“人情世故可是很重要的啊，”齐倩很重地叹气，宕开了话题，“僖云，我手头有个综艺项目，定稿费我不清楚，但能保证接了就能给足定金，解你燃眉之急。”
“是个和火葬场相关的综艺，”齐倩笑了笑，“你家不是有亲戚在火葬场工作嘛，也好采访写台本大纲，我先把相关资料发你，等会儿就帮你联系甲方，快的话明天就能拿到定金。”
“好，谢谢……”江僖云说。
“谢什么谢，十几年老交情了，还谢。”齐倩笑着打趣，“我挂了啊。”
“那下次请你吃饭。”江僖云笑着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齐倩就把相关资料给她传过来。
努努力，应该能赶在明天把房租交了。
江僖云想着，把塑料袋里的盒饭拎出来，抽出筷子，微信刚好弹出来几条消息。
【妈：这两天有空回来吃个饭吧，你爷爷身体又不好了，昨天还去了医院。】
【彩云追月：好的。】
江僖云挑了点鱼香肉丝，一面打字，一面把肉丝塞嘴里。
肉丝绵得跟沉年棉絮似的，冗长难嚼。
好难吃……
这玩意儿真的是肉丝……？
不是染了色的棉絮？
江僖云夹了条抬到眼前，不确定地盯着看了下，确信是肉丝后，拧着眉继续嚼。
六七块钱的五香肉丝，居然还是真肉。
嚼嚼嚼，江僖云腮帮子微动。
真的……
好难吃……
她自己炒的肉丝都比这玩意好吃吧。
江僖云又嚼了几下。
嗯？怎么感觉有点恶心。
顿了会儿，她慌忙撂下筷子，扯了几张纸，几步跑去厕所吐。
真的好难吃……
她做的东西绝对比这玩意好吃一万倍。
江僖云饭做得很差。
自己做的饭，自己都吃不下去。
她和谷非在一起那会儿，谷非每次吃她做的饭也都会吐槽。
太阳暖暾地晒在谷非棱角分明的脸上。
“真的，”谷非手撑着腮，筷子指了下她做的鱼香肉丝，乐得不行，“这肉块儿的味道，也就普普通通惨绝人寰吧。”
话说得犀利，他却一个劲地把那“肉丝”往嘴里塞，很快就吃完江僖云做的那一小盘。
“你难得做一次饭，我当然得赏你个脸把它吃完咯。”谷非放下筷子，倚在靠椅上，得意又欠扁地笑着说。
水滴啪地一下砸在洗手池，震起的声音突兀得黑暗罅隙里的光。
江僖云一下回神，走到茶几旁，默然地瞅着鱼香肉丝。
半晌，她弯腰坐下，将鬓发掠至耳后，又面无表情地夹着鱼香肉丝往嘴里塞。
……毕竟也是七块钱呢。
吃完饭，江僖云就开始忙着看资料。
电话上和甲方沟通后，江僖云又开着那辆小破车去签合同。
签完回租房的路上，她又去小张那儿催了催尾款。
地下停车场，才坐上车，江僖云不小心按住手机，上面弹出条微博热搜。
【庆云乐下周二迎来杀青】
附图是谷非和里面主角的海报。
庆云乐，谷非最近拍的戏。
江僖云拿起手机胡乱划着热搜下的评论。
【谷非：喜大普奔。】
点赞上万。
【谷非老婆：谷非，啊啊啊啊啊，怎么可以那么帅！怎么能有人长得那么帅！尖叫扭曲阴暗爬行……】
看到熟悉的名字，江僖云脑子嗡嗡地，一个劲往下滑，也不知道划些什么。
【谷非我老公：哈哈哈哈哈哈我男人。】
这条评论下面带了张谷非的照片。
江僖云手一抖。
蓦然点进了谷非的照片。
照片中，谷非往常一般懒洋洋地倚在凳子上，不经意地朝她这边看。
几丝阳光映他脸上，他下颌处阴影更浓了，显得锋利。
“你难得做一次饭，我当然得赏你个脸把它吃完咯。”
耳中响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江僖云仿佛看到洗手池上水龙头里的水悠长缓慢地滴落。
这几天生活上的困窘，幻灯片似的在脑海里闪。
突然窜出条思绪。
……或许让他帮忙介绍个项目也不是不行。
江僖云发现自己在想什么，手捂着腮颊，猛地阖上眼，缓了足足一分钟。
她长吁口气，耷拉着眼皮，按下车窗，透气似的往窗外瞥了眼。
刚巧瞄见个熟人--她上个项目主负责人。
“找我要钱？！操你妈的！你个管财务的怎么搞的！来问我？”瞧着四周没人，王仁强从劳斯莱斯上下来，举着手机，直接破口大骂。
江僖云顿在位置上，听到话内容，掏出手机，点了录音。
“不是我说你，小张，这几年影视寒冬，那个微电影，我几乎是亏了本拍！就她个编剧难啊！我不难？”王仁强听了会儿说。
“还说什么没钱吃饭，人不是好好活着嘛！她要闹下去，我才是没钱吃饭！”
王仁强气上心头骂，“你直接和她说--没钱！让她随便找律师，反正以后在编剧这行混不下去的是她！”
……大不了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吧……
总不可能真找谷非帮忙。
江僖云看着录音，目光向上一挑，瞅紧了车顶冷淡地想。
王仁强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手机拨弄了几下打过去，满脸横肉突然堆着，谄媚地笑：“……喂？梁总？”
“……哎，是我，小王，”王仁强说，“今晚在淞发饭店吃吧？”
“太贵了？……您的勤俭实在是让我望尘莫及。”
“七千一人，您的品行和位置，我还嫌这饭店太便宜，”王仁强说，“啊，就这家，好……”
江僖云听人说过淞发饭店，一顿饭的钱就能抵她尾款大半。
……真有钱啊。
她平静地感叹了下，盯着录音许久，指甲扣紧了手心，深陷入肉里。
江僖云愣怔恍惚地注视着自己溢出惨白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仁强又挂了电话，猛把车门关上。
江僖云盯了他会儿，关了录音，打上手刹。
车驶过。
王仁强见后面有车开走，吓了一跳。
拐角瞥着车窗里江僖云的脸，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都被她听了，胖得又厚又宽的背上更是冒了冷汗。
这样下去她肯定会往大了闹……
被他手底下那些员工传开了，辞职的人会更多，还得重新招人……
也有可能招不到免费实习生……
“……该死的女的，瞧着漂亮正经，尽想用下贱手段坏老子的事儿！”
王仁强骂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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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妈？”江僖云开了免提手机，恍然望了眼窗外。
细碎微黄的叶子撒了满天，夕阳漏下来几丝儿光，天光乍破似的。
下午了，她还没吃午饭。
开车去律师那儿问打官司的具体流程后回来，江僖云都在忙，忙着找殡仪馆有关资料还有写新接的综艺粗纲。
综艺以前她写过，还算有经验，不然齐倩也不会给她这个项目。
“僖云啊……”李又停说，“这几天有空你回来看看你爷爷，他身体越来越差了，看了医生，只叫我们接他……”
江僖云噼里啪啦打着键盘。
“好，妈，我有空就回来。”
李又停哑了声：“……还在忙？”
“对。”江僖云说，“新接了个项目。”
“……吃饭了吗？”
“还没。”江僖云说。
“午饭吃了吗？”李又停知道江僖云的忙起来就不吃饭。
江僖云手上一停：“……没有。”
“……今天亲戚都来家里看你爷爷了，我做了不少菜，待会儿给你拿过来。”
李又停叹了口气说，“……买了不少骨肉相连的串串，你爷爷自己饭都没动几口，倒是一个劲儿叫我给你留着。”
“爷爷身体还好吗？”江僖云说。
“……还是那样，不过今天我看着精神好了不少，”李又停说，“反正你有空就回来看看他。”
江僖云松了口气应了声。
“……对了，今天我做的那些菜，到时候我放在保安那里，你自己下来拿，就不打扰你工作了。”
“谢谢妈。”江僖云眼睫低落，笑了下，手上动作没停，“对了，妈，我接的项目和殡仪馆有关，要去殡仪馆那边采访……”
“……你直接和你大伯说吧，”李又停说，“他烂好人一个，会同意的。”
“好，那妈，我还在忙没事我挂了啊……”江僖云说。
“……行吧，”李又停顿了顿，又说了次，“僖云，这两天你还是尽快抽空回来看看你爷爷，老人家一直念叨着想你，我怕他撑不了……”
李又停声音哑住了。
“……好。”
江僖云忙着手头的事，想到李又停说江戌这几天精神好了不少的话，没太顾及李又停的异常，直接挂了电话。
【小张：转账14000。】
【小张：僖云姐，王总说尾款就给你了，叫你别乱说话，不然容易在圈里混不下去。】
……还多了一千，是想堵住她口吧。
江僖云笑了下，关了门，提着从保安那儿拿的饭盒打字。
【彩云追月：好。】
江僖云打开饭盒看着里面的饭菜还有她喜欢吃的“血肉模糊”。
她打小就喜欢把骨肉相连的串串称为“血肉模糊”。
她爷爷江戌听了觉得有意思，也爱这样称 。
江僖云笑了下。
天色渐渐沉淀下去。
吃了饭，洗漱后，江僖云低着眼睫，想着江戌，微笑着掏出手机点开淘宝。
后天……不，明天就回去看看爷爷。
一直忙着写剧本，每次一接到个项目她就马不停蹄地写，简直忘了时间……
现在想起来，她有半年没回去了吧……
明明都在一个城市。
这些年她到底在忙什么……
江僖云抬头看着逼仄狭小的租房，床厨房……开了门就一览无余。
她低下了头。
上次回去爷爷老说看书看得脖子酸，得给他买个按摩器。
江僖云想着，心底莫名一阵发毛。
明天一早就回去。
在网上超市选了许久，江僖云也没挑到自己心宜的，最后想着一分价一分货选了个最贵的，即便她现在只剩几千块钱。
付了钱，收到按摩器后，大概是安心，她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做了个对现在的她而言很旷远空濛的梦。
小学时，江僖云就爱往爷爷家跑。
江戌倚在靠倚上，慢悠悠地摇着，时不时抬头眺一眼小区外。
那会儿，江戌总喜欢在小区门口等江僖云来。
“哇哇哇！”突然几声从头顶窜进他耳朵。
江戌吓了大跳，差点从摇椅上滚下来。
江僖云攀在摇椅上咯咯地笑：“爷爷，你胆子真小！”
“你这孩子……”江戌看着她，一边立起身摇头，一边笑。
“走，”江戌拍了拍身上的灰，拉起江僖云的小手，“咱爷俩去吃‘血肉模糊’，爷爷特意给你买的……”
“那我要吃十串！”江僖云蹦蹦跳跳。
“哎，我就买了十串！”江戌说。
“那就勉强给爷爷分点！”江僖云叉着腰学江戌口气说。
“分多少啊？”江戌说。
“一串！”江僖云颇豪爽地回。
江戌笑出声，摸了摸江僖云的头：“……小自私鬼。”
夜里手机震了几次又熄下去。
江僖云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隔早，天懵亮，江僖云就被电话吵醒。
“……僖云，”李又停声音疲惫，“你今天就回来，咱们一起去殡仪馆。”
江僖云拿着手机开灯。
“妈，采访的事我一个人来就行……”
“……不是你工作的事，”李又停截断她话，声音里带了哭腔，“是你爷爷……”
江僖云懵在床上，愣了很久。
脑子里冒出李又停昨天多次说的话，闪出个可能，耳里一阵嗡鸣。
“妈，是爷爷要陪我去殡仪馆采访？”江僖云手死抠住电话笑，“爷爷没事去殡仪馆干什么，那地方不吉利，你跟他老人家说，他身体一直不好，他在家里歇着就行了………”
江僖云突然停顿了下，继续说：“大伯在殡仪馆，我一个人采访也行，一个人……”
李又停默言一阵：“僖云，你爷爷……”
“妈，别说……”江僖云高声叫。
世界安静了几秒。
窗外一声鸟啼。
“……今早凌晨一点的事儿，你大伯发现的。”李又停听见江僖云的话，顿了会，自顾自地往下混乱地说着，“我们见他昨天精神气好了不少，还以为能多撑几天，结果……你爸他们已经去殡仪馆了。”
“妈……”江僖云开口。
李又停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现在想来，那估计是回光返照……”
“你爸怕影响你工作，还不让我告诉你，”李又停压着哭音，“我思来想去一晚上，给你打了电话又挂了，但还是觉得得告诉你……”
“我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人，突然就……”
江僖云低着头，像小时候一样，依赖又哀求似的又叫了声：“妈……”
李又停突然就不吱声了，过了很久，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红着眼，还是说：“…………僖云，你爷爷走了。”
江僖云抬手捂住眼，一下没拿稳手机。
手机砸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天花板上，拳大的灯泡惨烈凄凉地落下冷光，秋冬月光般，只是冷，冷得人生寒，结出了霜。
“僖云啊，咱爷俩去吃‘血肉模糊’，爷爷特意给你买的……”
笑声仿佛在耳边回荡。
冷光照在饭盒内几串没吃完的骨肉相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