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

    雍和,建昭二年,立夏。

    虽是初夏,天已经热得发了狂。

    地上仿佛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一丝风也无。

    绿树浓荫,街上的柳树像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地上的土块被晒得滚烫滚烫的,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蟋蟀,安着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蝉开始叫了,带着止不住的热浪咆哮奔涌,阻隔着行人的脚程。

    京郊一处茶摊,几个樵夫要了几碗茶,凑在一张桌前边歇脚边闲聊起来。

    “诶诶诶,你们听说了吗,嘉宁关那位今日就要进京了!”

    另一人哑着声音,“嘉宁关那位和京都这位可谓是水火不容……”

    “什么水火不容?”在一旁的侧耳听的人明显还处在状况之外。

    “你还不知道啊。”

    说话男人大口吞咽了一口茶,接着道:“听说那燕南飞三年前还是嘉宁关那位殿帅手下的小小军师,在昌宁之战里私自调兵遣将,将我们楚帅的亲兵折损了不少,用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换了他一身军功,这才有了高坐庙堂的机会。”

    “啊。”周围人皆大惊失色:“这可真是…”

    “起先昌宁之战后京都这位跻身雍和四杰,我还觉得敬佩,没想到是用这种龌龊法子!眼下一看,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啊!”

    “可不是嘛!气得那殿帅当场立誓要将那人千刀万剐,要不是她身边的修将军和贤林院的陈院长顾全大局拦了一拦……”

    声音沙哑的那人咽了口吐沫,“京都这位哪里会有机会爬上太师的位子作威作福?早就被殿帅大卸八块了!”

    “为此昌宁之战后听闻太师府那位升迁,殿帅可是连都城城门都没进,径直又守了嘉宁关三年不入京呢!”

    他冲着京都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里面那位在帝都可是狂妄惯了……此番他们两个对上……雍和可是要变天了!”

    第三人愤愤咬牙,“那燕贼在皇城只手遮天作威作福,楚家满门忠烈,定然不会让他如此猖狂!”

    “慎言。”第一人干了一碗茶,谨慎地环顾四周,带了些畏畏缩缩。

    见无人注意他们,此人才松了口气。

    京都太师燕南飞铁血手腕,真真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先帝驾崩后任燕南飞作帝师,他为立威,在朝会之际于清平殿前亲手斩了禁军反贼及其亲眷,血溅三尺,染红了殿前的白玉阶。

    他定律法,清朝纲,乾坤独断,短短三年在京都翻云覆雨,将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众人敢怒不敢言,单提他的名字,都有百鬼见之夜哭,凶兽闻去丧胆之势。

    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应是只有戍边六年不曾归京的落枫铁骑殿帅,镇北侯楚信之女,楚陌苓。

    那人也知自己言语不当,轻咳一声,若无其事转了话题:“这几日京中也有不少事,今早我出门,听说又丢了几个人啊……”

    “还不是因为新开的那百花楼叫人乐不思蜀,楼里的姑娘说是只卖艺不卖身,实则把汉子全偷走了!”

    “造孽呦!为了百花楼里的妓子,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可不是!眼下城中休妻的不在少数,若不是我家那婆娘看得紧,我也去看看百花楼里的姑娘了!”

    “……”

    樵夫们忙着闲聊,没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打了一葫芦凉茶,从他们身后离开。

    黑衣男子走了约莫两公里,到了一处破败的凉亭。

    凉亭的柱子上拴着两匹马,亭中坐着个穿着红黑劲装的女子,脖颈间滚着几颗汗珠,正无聊地叼了根草,眉间夹着些褪去凌厉的不耐,手里拿着两颗玉核桃把玩,倒显得有些慵懒。

    那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几个樵夫口中的主人公之一,落枫铁骑殿帅,楚陌苓。

    而这黑衣男子,就是楚陌苓身边的副将,护国将军修濡。

    见修濡回来,楚陌苓把嘴里的草茎一吐,扬着眉抱怨,“阿修,你再不回来,我没进京就因为失水过多渴成人肉干儿了。”

    修濡把装着茶水的酒葫芦扔给她,眉眼间自有一番风流,笑道,“也就是殿帅你还有闲心在此处偷闲。百姓们都对你回来这事议论纷纷,更别说朝里。”

    楚陌苓仰头灌了口凉茶,“怎么传的?说来听听。”

    “不过就是揣测揣测你回来的目的,然后再把你和那位列在一起比较比较,等着看你给他颜色看。”

    修濡走进凉亭坐在楚陌苓对面,手指无意识在石桌上轻敲:“殿帅啊,入了京你切莫冲动,要是你真想收拾燕南飞就背地里动手,毕竟他现在位高权重的……”

    “我还不至于这么没分寸。”提到燕南飞,楚陌苓眸色一暗,“赶路吧,别让小皇帝等急了。”

    修濡叹了口气,跟着楚陌苓上了马。

    从边关回京城之前楚陌苓嫌人多既耽误时间又引人注目,压根儿就没带人马。

    修濡只得暗中点了些人让他们慢悠悠往京城方向走,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燕南飞如今稳坐太师之位,手里还握着皇宫的禁卫军。

    楚陌苓和燕南飞不对付已久,即便楚陌苓人在边关,因着隔年旧怨,她也没少明里暗里和燕南飞对着干。

    燕南飞说往东楚陌苓绝对往西,燕南飞前脚在朝中提了新政见,楚陌苓后脚就差人从边关差人进京反驳。

    若是燕南飞发难,他们可讨不到什么好处。

    朝中官员畏惧燕南飞的雷厉手段,弹劾燕南飞的折子基本都是楚陌苓从边关送回来的,里面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更别说这折子总要经了燕南飞的手才会递给小皇帝。

    修濡欲哭无泪。

    如果楚陌苓这个时候和燕南飞碰面压不住火冲上去和人干上一架,他们可讨不到什么便宜。

    离京都城门不过一里路时,修濡和楚陌苓都看到了城门口那浩大的阵仗。

    一顶绛红色步辇格外显眼,轿后两位侍者打着屏风扇,侍者后是一众玄甲士兵,为首之人打着一面旌旗,气势做得十分足。

    待离得近了,楚陌苓才看清楚来人。

    步辇上之人端坐,狭长双目让人不敢逼视,面上的傲慢嘲弄仿佛与生俱来,身居高位者的寡淡凉薄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年不见,燕南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剑眉星目,依旧那样英俊,却多了那意气风发的慑人光芒,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名世宝剑,倒和他这些年来威风凛凛的太师的名头堪堪匹配。

    楚陌苓突然想起陶潜的《闲情赋》的开篇。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她与燕南飞也曾做过同袍,那时燕南飞在军中饱受排挤,她为转移燕南飞的注意,特意为他背了整篇赋,想着骗这位死鱼脸露一个笑。

    如今回首往事,尽是笑谈。

    昌宁之战,楚陌苓和燕南飞因落枫铁骑伤亡情况决裂。

    刹那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普天之下,换了人间。

    燕南飞淡扫一眼楚陌苓身下的白马,嘴角微扬,带着淡淡的讽刺,疏离得好像多年不见的故人,将楚陌苓将思绪中扯回来。

    “久违了,殿帅。”

    “呦,”楚陌苓轻夹马腹,拽住缰绳,挺直胸膛,稳稳当当停在那人面前,眸中满是嘲讽,“今儿是什么风把燕太师吹来了,当真让本帅惶、恐、至、极。”

    燕南飞面无表情地扫了楚陌苓和修濡一眼,轻飘飘道:“殿帅戍边三年,保家国安定,护雍和太平,功在千秋,本官奉陛下旨意,来为殿帅接风洗尘。”

    “呵。”楚陌苓嗤笑一声,嘴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燕太师好大的排场,整出这么大一阵仗,知道的明白燕太师是奉陛下之命来迎本帅入宫,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是陛下亲临呢。”

    燕南飞身后那浩浩荡荡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第二日就因为听了楚陌苓挑衅燕南飞之语横死家中。

    虽说楚陌苓与燕南飞不对付满城皆知,但燕南飞大庭广众之下被指着鼻子讽刺,还是头一次。

    燕南飞依旧面无表情,射向楚陌苓的的目光深邃,语气缓慢而平静,“殿帅大老远从边关回京,有些话还是要注意场合,私下叙旧时谈一谈比较合适。”

    这话点燃了楚陌苓隐忍的怒意。

    一支箭矢擦着燕南飞的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钉在他身后的城墙上,引得周围人倒抽一口冷气。

    楚陌苓把弓弩扔给身后的修濡,眸中没什么情绪,“劳烦太师自己掂量掂量再开口,本帅可没觉得自己与太师这种无情无义猪狗不如的牲畜有何旧可叙。”

    她拍了拍手,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恍若真的是不经意一般,“抱歉啊燕太师,本帅是个粗人,方才觉得聒噪,没忍住就动手了,着实是,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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