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
青黛点了点头:“紫玉随嬷嬷回家探亲后,您的四季衣物嬷嬷本是安排秋绮管理的,但上午才在院中宣布,第二日秋绮便因误触荨草浑身起疹子,大夫看过说需得修养几日,便安排夏然替了她。”
夏然是章清言院子里的二等丫鬟,是席氏留下的庄子里长工的女儿。
“奴婢还打听到那几日夏然的表兄来前院见了她,之前从未听说夏然有表兄,因此奴婢特意带了门房去庄子里打听,庄子里的人也都说夏然家逃灾来到这,一家只剩爹娘和兄妹二人,并不曾听说有表兄,门房也没在庄子里看到那所谓的表兄。”
夏然以前也是富户人家的小姐,可惜村子遭了灾,全家慌忙的带着金银细软出来投亲,路上遇上了马贼,命是保住了,钱就全没了,全家五口靠乞讨来到盛京,路上还折了个尚在襁褓的妹妹,结果来到京城以后,发现她们要投靠的姑奶奶于三个月前过世,姑奶奶前夫家里二门都没让他们进就赶出来了,走投无路之际正好遇上席氏的庄子在招工,全家就在庄子上留了下来。
六年前夏然的父母忍痛将她卖进章府,为的是供家中兄长继续进学,当时便说再过些年就攒了钱就来赎她,管事嬷嬷看她机灵且年岁相当,就将她安排到章清言的院子里。
青黛顿了顿:“那件里衣是夏然去取的,也是夏然安置的,昨日也是夏然伺候您沐浴后更换的,这屋里没人的时候都有两人在门口值守,有人的时候只有她能接触到您的衣服,只有她最清楚您什么时候穿那件里衣。”
“将夏然唤来。”
“是。”
不一会儿一个穿鹅黄小袄的可爱少女手持一束腊梅随青黛走进屋来,带来一阵清冷的梅香。南山冷寒,初春时依旧能在山顶上看到盛开的梅花,而山脚的杏林也在初春绽放,这一季二景在盛京颇具盛名。
“姑娘,奴婢一大早就去暮霭亭旁的梅林给您剪了几只梅花,奴婢给您换上。”夏然行礼起来后,如往常一般帮章清言屋内的瓶子换上新鲜的花束。
“近来家中可好?”章清言抿了口茶,开口问道。
提到家里,夏然脸上满是开心:“好着呢,兄长自去年考上秀才以后,便在村子的学堂里教学,爹爹和娘亲便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的月银也可以多留些傍身,上个月兄长还给奴婢买了个奴婢喜欢了好久的簪子,姑娘您快帮奴婢看看好不好看?”
说着夏然向往昔一般亲昵的靠近章清言,俯身侧头好让她看清自己头上的簪子。
“好看,夏然带什么都好看。”
“姑娘才是带什么都好看。”夏然闻言很是开心,语带雀跃。
“夏然,家中的亲戚可是找回了一些?听说前些日子你表哥上门来寻你了,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章清言抿了一口茶。
猝不及防间听见章清言提及表哥,夏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笑答:“那不是我表哥,前些日子门房的张伯遣了人来唤我,说我表哥找我,虽然奴婢家里其他人早已找不见了,但是心里还是存了希望,万一大家都还好好的,只是花了这些年才找上门来,所以奴婢还是出去看了,发现是认错人了,只不过是同名罢了,那人便离去了。”
“嗯,家中若是有需要帮忙的,便同我说。”如今并无任何实质证据证明夏然是与外人勾结的内应,但是提及表哥时的慌乱还是被章清言看到了,此次背后之人未曾得手必然还有后招,现下只能夏然放到身边让橘然她们盯紧。
正说话间,橘然疾步走进来,行了一礼:“姑娘,夫人跟前的何嬷嬷带了人来,说要接您和老夫人回府,现在正在老夫人那呢,老夫人差人来请您过去。”
章清言放下茶盏,微微一哂,倒是稀奇,若说谁最不希望自己出现在盛京,当自己的继母莫属。
傅蓁刚嫁入章府时,章清言才六岁。
三岁丧母,她很羡慕自己的庶妹能够有姨娘的呵护和疼爱,因此在傅蓁刚入章府时,章清言每日晨昏定醒,去傅蓁院子里找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母亲。
傅蓁也对她很是疼爱,甚至一度纵容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她装病不去女学也好,她欺辱责罚下人也好,傅蓁也仅是轻描淡写的斥责两句,她曾经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母爱。
直到有一次,她画了一只纸鸢送给傅蓁,那时候她连字都写不好,但是为了做好那只纸鸢讨母亲开心,她画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握笔处红肿一边哭一边画也不肯放弃,非要做到自己满意。
第二日,她献宝似的将纸鸢拿给傅蓁,傅蓁很是惊喜的夸赞她,她开心极了。
偏那日她出了傅蓁的院子才想起林嬷嬷新给自己做的摇摇鼓忘记拿了,便让丫鬟婆子等在原地她自己折返回去取。
她三岁的时候曾送给自己的娘亲一个香囊,她不过是在侍女们做的时候帮着选了选香料,娘亲就将那个香囊压在枕下,不时的拿出来看了又看,现在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像娘亲那样把自己送给她的礼物看了一遍又一遍?于是自己悄悄溜了回去。
那日,她就站在窗外,看着傅蓁将自己送的纸鸢丢在炭盆里烧了个干净。
章清言突然安明白了自己兄长说的那句话:“言儿,她是母亲,不是娘亲,我们的娘亲回不来了。”
这些年来,她不在府中居住,她这位继母倒也维持着面上的体面,对她说不上热络,也不算冷淡,时长遣人来请,但之前都是打发了无关重要的小角色,都让祖母回绝了,此次居然让自己的乳母何嬷嬷来请,显然是诚心想让她回去的,真是稀奇得紧。
章老夫人院子陈设古朴大气,院中种了一株白梅开得正旺,因老夫人礼佛多年,便在院里的厢房中设了佛龛,因此这院里总是檀香缭绕,此时檀香与梅香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厚重又轻盈的奇特香味。
“老奴问大姑娘安。”
坐在堂下的紫衣老妪见章清言走进来,急忙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这老妪行礼的动作极其标准,仿若练习了千遍万遍,穿着朴素的镶绒紫色长袄,头上只简单的篦了支银簪子,却大气端庄、贵气十足,不难看出是大户人家的掌事嬷嬷。
章清言朝她点了点头,朝坐在堂上的章老夫人行礼:“祖母。”
章老夫人拨动念珠的手不停,慈爱的笑道:“言儿,快起来,坐到祖母身边来。”又转头吩咐:“去给姑娘换个新的手炉来。”
待章清言坐定,章老夫人才接着开口:“你母亲听闻听山小筑进了猛兽,放心不下,遣了何嬷嬷来接我们回去,你意下如何?。”
“全凭祖母安排。”章清言乖顺回答。
“也罢,你便随她们回去罢,这山野之中确实不安全,今日收拾收拾便回去吧。”
“那祖母呢?”章清言最近确实有回盛京城一趟的打算,只不过听祖母的意思,似是不跟她一起回去。
“祖母月后再回去,两个月前为你们点了长明灯祈福,祖母等祈福结束再回也不迟。”
“那祖母还需多加派护卫人手才是。”那狼是冲章清言来的,她既不在听山小筑,章老夫人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于是略略思索便同意了。
听山小筑离章府大约一个时辰的车程,自六岁随章老夫人到听山小筑以后,这九年间章清言唯有逢年过节时会随章老夫人回府小住,可这次听祖母的意思应当是想让她回府长住,毕竟她已年近15,迟早是要回盛京的。
盛京作为大陈王朝的都城,煌煌气象,在大陈境内风头两无。
要说这盛京城内屋价最贵的街道,非正康街莫属,那条街道的大路够六架马车并排前行,威武气派,是离皇城最近的街道之一,因此只有权贵之家才能在这条街道上置有宅院。
太阳快落山了,气温愈发低,稀稀落落的飘起了雪花,路上行人匆匆,马车疾驰,都想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家,青阳街上一雅致高门前却站了数位穿着富贵的女眷,似是在等人,这莺莺燕燕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引得路人侧目。
“就她金贵!”一容貌柔美娇悄的黄衣少女对立在旁边的青衣少女小声抱怨。
“苑儿,不得无礼。”青衣少女朱唇轻起,轻声斥责,声音轻轻柔柔,好似羽毛拂过,酥酥痒痒,这少女面容秀丽,眼似水杏,青衣白裘,无端的叫人想起春雨中的娇弱的梨花来。
黄衣少女不屑的撇了撇嘴,面色颇有不满。
“姐姐说的对,这样的话切不可再说。”说话的夫人外貌美艳,身量苗条,百蝶穿花绯色镶茸袄,下着翡翠撒花裙,虽已年过三十,但看上去貌似二十四五的女子,也仅有眼角的几缕尾纹透露出一丝年龄痕迹,娇媚动人。
另有一二十来岁的充满书卷气的柔弱妇人牵了一个五岁的女娃立在沉默的立在一旁,并不搭话,只定定的望着街道的尽头。
“来了。”
远处马车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逐渐走进。
“问大姑娘(姐姐)安。”门口的女眷齐齐的向章清言行礼。
“不必多礼。”章清言示意众人起身。
“大姑娘一路辛苦,快些进府吧,相爷代天巡查要半月后才回府,郎君也一起去了,现下夫人正在景荣院等您呢,因着四姑娘身体不适,这才遣了妾等在门口候您。”
章清言不动神色的避开迎上来想搀扶她的美艳妇人:“辛苦姨娘和妹妹们了,既是母亲在等,那便快些过去吧。”
尽管被避开,柳芸却恍若未觉,面上不见尴尬,顺势收了手热情的引着章清言朝府内走去。
柳芸是在章清言娘亲进门五年后,章思勉抬进门的贵妾,那时候的章思勉刚入翰林,虽说是状元新贵,但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柳芸的父亲却已是六品的翰林侍读了。
作为柳府嫡出的三小姐,柳芸嫁入章府作贵妾让许多权贵人家感到不耻,可后来章思勉一路青云直上,又有许多人夸赞柳芸的父亲慧眼识珠,在柳芸入府后的第三年,章清言的生母席氏就病故了,若不是先皇赐婚,柳芸就应该成为这相府的当家主母了。
之前抱怨的黄衣少女跟着在章清言身后翻了个白眼,暗啐了一句,青衣少女皱着眉头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青衣少女是章府行二的姑娘章清苒,是柳芸进门头一年生下的,只比章清言小了一岁,而黄衣少女名为章清苑,今年十二岁,是柳芸的二女儿。
至于一直跟在众人身后,不显山不漏水的柔弱妇人唤做肖涵,也是章思勉的妾室,肖涵入府数年只生了个女儿章清仪,是章府最小的姑娘。
肖涵的父亲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那时三皇子与五皇子的皇储之争日趋严重,肖涵的父亲在一次上谏中痛骂五皇子一党中的户部侍郎卫子澜卫氏家族依仗权势,在老家欺占土地千余亩,实乃国之蠹虫。
转眼肖御史就被构陷贪污,全家被抄,男子流放南地盐矿,女子没入官妓。
所有人都知道肖御史是个认死理的老古板,端的是两袖清风,开始三皇一党有心保肖御史,借此重创五皇子,但卫子澜夜访三皇子府不知谈了何条件,三皇一党就此收声,朝堂上一时间无人为肖御史说话,私底下提起他都只默默的摇摇头,颇有默契的感叹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唯独章思勉。
章思勉在年少时曾与肖御史有一酒之缘、两人借着酒劲大谈理想抱负,成为忘年之交,在肖御史出事后章思勉为他四处奔走,收集证据,几经周折,差点被罢官流放,最终成功翻案,扳倒了卫子澜。
肖御史官复原职、返还全部家产后没多久,肖涵便带了婢女以肖御史的名义递了帖子拜访章思勉。只说她差点没入官妓,幸亏得章思勉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唯有衔环结草、做牛做马方能回报,跪着求章思勉将她留在身边端茶倒水以报恩情。
章思勉苦口婆心的劝诫无果后,忙让丫鬟婆子将她送了出去。刚出章府大门她便晕倒在章府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婆子们抬入章府。章思勉为了顾全她的名声,只得将她纳为妾室。
景荣堂是章府里最精致的院子,一砖一瓦都是出自御用工匠之手,冬暖夏凉,处处豪奢,就连院里养着两尾锦鲤的莲缸都是前朝的古董,更遑论其他物件。
一女子云髻峨峨端坐正厅堂上,面如冠玉,神情淡漠,身着银狐大氅,露出修长的玉颈,正低头同身着红衣的娇憨女娃说着什么,头上凤钗坠着的南珠微微摇晃,裙摆上金银双线绣的云纹若隐若现,增添了缕缕风情。
那陶瓷般的女娃娃身着镶白茸红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嵌在肉嘟嘟的小脸上,双稽上各簪了一枚精致小巧的嵌宝石蝴蝶金簪,颈间坠了一块白玉长命锁金项圈,富贵可爱。
“母亲。”章清言朝堂上女子行了个万福。
“起来吧,言儿路上辛苦了。”女子声音淡淡,这女子就是章清言的继母傅蓁,是当今圣上皇叔的掌上明珠,福亲王府的小郡主。
傅蓁家世显赫,是真正的皇室宗亲,本不会做人续弦。
可她正值嫁龄之时,尚且还是先帝建安年间,河中地区突发地震,伤亡数千人,钦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发现双星伴月的凶兆,便进言需选一名未嫁的皇室宗亲入庙修行为国祈福5年。
选来选去,这个人选落在了时值16的南安郡主身上。5年青灯古佛,再回到红尘的傅蓁已经然22岁,成了宗室中赫赫有名的老女。
因祈福耽误了嫁龄,先皇对她有愧,一心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可为南安郡主选婿的消息才放出来,世家有正当婚龄的好儿郎们纷纷定亲,毕竟够得上她的不想娶她,配不上她的也不好指给她。
最后还是福亲王亲自找了先皇,说他中意年仅26岁已是天子近臣、官拜三品却英年丧妻的章思勉。
先皇虽也觉得做人续弦委屈了傅蓁,但想到章思勉出身世家,年少有为,相貌堂堂,除了丧妻以外,当真是个好人选,既是福亲王府不介意,他也乐得成人之美,当即下旨赐婚。因此,在席氏病故三年以后,章府又一次迎来了女主子。
说来也奇怪,章思勉有五个女儿,却只有章清远一个独子,是章清言的同母同胞,年长章清言3岁。
之前柳芸倒也有过一个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就在章清言母亲病逝后没多久。
“我听闻听山小筑进了野兽,你虽无受伤却也受到了惊吓,已经让人去请了龚太医,算算时辰也该到了,一会儿便让他替你把把脉,开些安神的药,你需好好将养着才是。”
“牢母亲挂念,谢过母亲。”章清言行礼道谢。
“言儿无须多礼才是,你幼时与我十分亲近,如今怎么愈发生分起来了?”傅蓁难得的笑了笑,随即头转向红衣女孩,柔声问道:“枝儿,可见到可有行礼?”
章琼枝看了章清言一眼,并不言语,也不行礼,自顾自的低头玩自己衣摆上坠着的珍珠。
“枝儿....”傅蓁微微蹙眉,刚要开口责备。
柳芸赶忙开口打圆场:“四姑娘年纪尚小,与大姑娘又长久未见,想必是有些怕生,过几日就好了,夫人不必动怒,现下大姑娘的院子里已备好饭食和热水了,这一路颠簸,还是快让大姑娘回去休息才是。”
“天寒地冻,路途辛苦,你便回院子洗漱休息吧,明日我再同你接风洗尘。”傅蓁顺着柳芸的话头,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
章清言也乐得自在,识趣的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