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下雨了。

    从车站走出了几步,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镜片上,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十二月的雨总是冷的,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从天而降。

    但幸运的是,十二月的我也总会穿上厚实的衣服,雨丝倒是穿不透保暖的外套。

    其实背包里并不是没有雨伞,只是从车站到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而我并不想为了这几分钟将伞从包里拿出来。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坏习惯,我从国中时代开始就这样。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的光阴,我身上也有很多地方变得面目全非,但这个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我穿过一成不变的街景,路过那些熙熙攘攘间陌生的面孔,和平常一样,就这么、独自一个人,这样走过了三十年的时光。

    人说东京人情冷漠,大家的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的事,并不太会理会周围人。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抵是如此的。

    在过去的这些时间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像现在这样顶着雨走在街头,在十字路口和撑着伞的人一起等信号。

    这么多年里,只有一个人问过我:“是忘记带伞了吗?这样淋雨回去的话会着凉吧?”

    “我可以把我的伞借给你,我和朋友一起撑伞回去就好了。”

    那一年我十五岁,他也是。

    过去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我几乎有点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只记得他在雾蒙蒙的雨里,笑容干净而温暖,像是破开云层照在人身上的阳光。

    当时的我其实是想要拒绝的。

    因为我并不是没有带伞,只是偷懒不想撑伞,又仗着自己年轻,并不把身体当回事。

    但是在望见那对微微上挑的猫眼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到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透明的雨伞倾斜到我的头顶,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塑料伞面上。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少年比我高出很多,在这样的距离,我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或许是因为记忆自带滤镜,又或者,是身形投下的阴影让他看上去仿佛镀了一层柔光。

    很好看。

    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会这么想。

    他将伞柄递到我的面前,继续道:“看制服我们应该是同年级的学生。伞的话,等改天还给我就好。”

    “我是C组的诸伏景光。”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

    *

    头发被雨水打得半湿,微微有些不安生地卷翘,外套的衣料上也积了一圈水渍。

    我在玄关随便拍打了两下衣服,然后将它挂到衣架上,至于头发,我并不打算理会,反正稍晚些时候还要洗澡。

    我住的公寓并不算很宽敞,一室一厅,加在一起三十平米,不过对于独居的人来说也算绰绰有余。

    不如说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因为房间太大整理起来很麻烦而苦恼。

    我并不擅长整理,不管是手里的东西还是回忆都是这样。

    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食材。

    每个周末,我都会买好一周的材料,将食材处理分装好,然后放进冰箱,这样每天晚上就不必再花心思想晚上吃什么,也不必再花时间和精力为自己准备晚餐。

    我的料理水平几十年如一日,停留在能将食材弄熟的程度,至于营养搭配和调味,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说到底,我并不是一个对口腹之欲很有追求的人。

    或者应该说,我对生活本身也没有太多的热情,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呼吸与心跳,如同一颗不断旋转的轴承,在退役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罢了。

    我的情绪很少会出现太强烈的波动,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东西,成为一名研究员,也只是因为刚好选择了相关的专业,所以会在这个领域不断开拓和探索罢了。

    我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我不擅长读空气,为了迎合周围的人,我必须花耗相当多的精力,而这样做会让我倍感疲惫。

    而交友这件事,说老实话,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性。

    我不会因为没有朋友而孤独,遇到困难也总会想办法独自解决,或是向专业人士寻求帮助,如此一来,社交的功能性在我这里几乎无限趋近于零。

    其实我身边的人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也从未受到过刻意的孤立或者霸凌,比起被孤立,用母亲的话说,我更像是在自己身边建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面。

    母亲生病的时候,曾经对我的未来表现出担忧,她担心她离开之后,我会彻底陷入孤独。

    但事实上,母亲自己或许也很清楚,她也在我的围墙外。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

    热油在锅底冒着细小的气泡,在迎接那块尚且带着冰箱温度的汉堡肉的时候,发出了滋啦啦的声响。

    溅起的油星落在了手背上,激起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犹豫了一下,没放下锅铲。

    空气里开始飘出煎肉的香气,混杂着洋葱的清香。

    汉堡肉的两面都煎熟之后,我才慢吞吞地关了火,打开水龙头,冲洗刚刚被油溅到的地方。

    冰冷的水浸透着十二月的寒意,没过多久,手就被冻得有些发木。

    上面的油其实早就已经冷了,而油和水并不相溶,这样的冲洗也没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这样迟来的、无意义的举动。

    我想,除了专业的技巧之外,其实在绝大多数方面,我都并不算聪明,也因为我过分笨拙,所以才会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时机。

    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想,那个时候如果我多和他说几句话的话,或许很多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

    *

    十七岁那年,我升入了高三。

    那年我为了认真备考,在春假结束前的那天,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剃光。

    顶着那头惊世骇俗的发型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似乎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老师特地将我拉到一边,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如果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他讲。

    其实没有,只是很单纯地觉得打理头发需要时间,所以干脆就都剪掉了。

    毕竟头发这种东西,即使全部剪掉,也总还是会长出来。

    我当时并没太读懂老师脸上的将信将疑,想来他大概还是认定我心态出了问题,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总是隔三差五地试图给我更多的关照。

    周围的同学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仿佛也变得更小心翼翼了。

    那天登校的途中,我又遇到了诸伏景光。

    隔着很遥远的距离,视线不经意地在半空交触在了一起。

    他怔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了一贯干净又温和的笑。

    他冲我挥了挥手,似乎是在说:“早上好。”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远,所以我并没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我也还是回了一句:“早上好。”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和着四月被风卷起的樱花雨,像是一副过分美好的油画。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曾经试图用自己的笔勾勒出那副画面,但遗憾的是,我显然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乱糟糟的线条只会让我觉得烦躁。

    那个中午,我照例一个人在学校的一角解决自己的午餐。

    那是我的秘密基地,离花圃很近,离操场和教学楼很远,背后有一座已经不会被使用的小礼堂。

    礼堂边有两排长椅,坐在上面刚好能晒到阳光。

    我记得我那天的午饭是鸡肉咖喱,是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吃剩下的菜,虽然不算新鲜,但味道姑且还算很好。

    我刚刚拿起饭勺,将一勺咖喱送进嘴里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声响。

    我顺着声音侧头去看,就在旁边另一条长椅上,看到了同样拎着餐盒的诸伏景光。

    他说:“好巧,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想说我不觉得这只是巧合,因为过去的两年里,只要不下雨,我总会在这里吃午饭,但我从来都没在这里遇到过他。

    他身边有关系很好的朋友,也一定已经养成了属于自己的习惯,没道理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但咖喱塞满了嘴巴,反驳的话没能说出口。

    *

    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常会出现在那里。

    起初我并不习惯,就像不习惯和任何其他人有太过近密的接触。

    因为我很难和他们共情,也并没有兴趣去了解他们的世界。听他们说起那些我不了解的所谓常识,只会让我觉得尴尬和局促。

    但诸伏景光并没和我聊起他的事,他甚至在最开始的时间里并没有刻意跟我聊天。

    他只是坐在那里。

    和我一样安静地吃着饭,看着周围的风景。

    我们会在看到对方到来的时候颔首打招呼,在离开的时候道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此。

    于是我也终于渐渐接纳、甚至习惯有这样一个人坐在我的旁边。

    转折发生在五月中。

    黄金周过去之后,东京的气温迅速热了起来,有几天甚至直逼三十度,完全是一副夏天的模样。

    但在夏天短暂来临之后,又迅速地如同过山车一样直跌了十几度。

    我对气候不敏感,母亲也是,所以在出门的时候,我的衣服相较气温而言难免显得过分单薄。

    那天的确很冷,坐在长椅上的时候,身体都有些不自觉地发抖。

    诸伏景光在看到之后,有些担心地说,穿的这样单薄恐怕会得风寒。

    他说这样的天气果然还是回室内吃饭比较好。

    如此说着,他伸手去解自己的外套,似乎是想要递给我。

    我说:“不用了,你也只有这一件外套,脱下来还是会觉得冷的吧。”

    “没关系,你先披上,我们可以先回教室,我把体操服借给你,你到时候再把外套还给我。”

    他说得非常认真,一双猫眼里抖动着细碎的光。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伸手接他的外套。

    “你提醒我了,体操服的话,我也有。”

    “我会回去把它穿上的。”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一起回教室。

    *

    第二天,我们依旧在长椅边见面,他的手里除了餐盒之外,还多了一个保温杯。

    他将保温杯递给了我,告诉我里面是泡好的花茶。

    “你声音听起来有点哑,果然昨天还是有些着凉了吧。”

    “喝点这个,说不定会好受一些。嘛,我听同学说,你为了不影响备考,甚至连头发都剪掉了。这么努力的你如果因为着凉而病倒的话,是会很困扰的吧?”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杯花茶。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把那杯茶接了下来。

    “其实我……”

    “也并没有在努力。”

    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提起关于我自己的事。

    “只是按常理来说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好好学习,所以就,做出一副看起来很努力的姿态。”

    因为除了努力学习之外,我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去做。

    也没有其他事情想要去做。

    我活在自己的围墙里。

    我知道,围墙里的世界其实只有一片荒芜。

    “这样也挺不赖的嘛。”

    在听我那样说了之后,他弯起眼睛,笑了。

    少年的笑清澈干净,带着阳光的味道。

    “就算现在没有目标也没关系,在身体里积累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在未来哪天派上大用途呢。”

    *

    他看到了我的荒芜。

    但他说,这样也不错,因为即使是荒芜的土地,也有在未来被开垦成乐园的可能性。

    *

    我们之间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偶尔聊聊天气,聊聊眼前的风景,或者聊聊最近小测的题目,极少数的时候,也会聊一些关于未来的话题。

    我们在长椅坐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开始只有吃饭的十几分钟,后来变成了一整个午休。

    我知道了他喜欢音乐,一张温和又安静的面孔下,藏着的是一颗喜欢富有节奏感的轻摇滚的心。

    我知道了他想要在未来成为警察,为此,他想要报考法学部。

    他擅长国文和历史,但对物理有一点苦手,特别是那种给出条件很少的解答题。我正相反,数理化是我最擅长的科目,然而对于那些需要靠记忆和积累的课程,我多少有点束手无策。

    他很贴心地告诉了我很多记忆的技巧,有些很实用,有些却完全没能用上。

    我也曾经试图给他讲解理科的做题思路,但很遗憾,我不擅长讲解,而他也跟不上我的思路,在我理所当然地得出结果的时候,他看着我,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茫然神情。

    他问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结果是“显然”的?

    我说:就是显然的啊。

    然后我们的教学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或者说,我原本就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

    但奇异的是,我们居然就这么聊过了一整年的午休。

    *

    吃过饭之后,我将餐盘放进了洗碗机里,然后在浴缸里放了温水。

    方才被油溅到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红,但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刺痛的感觉了,如果不是低头看到,我几乎快要忘记这回事了。

    在等待放水的这段时间里,我坐在房间里,视线无意间扫到了书架上放着的那本有些泛黄的纪念册。

    三十年前的纪念册已经相当陈旧了,当年的技术并不发达,纪念册做得也不算精致。

    里面有各个班组的合照,还有每个同学的个人相片和联系方式。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翻开过这本纪念册了,上次翻开的时候,似乎还是几年前,听人提起说以前同班的一个同学去世了,我在相册里看着那张尚且年少的面孔,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拍毕业照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耳,至少站在人群里,乍看之下也没有那么突兀了。

    集体照的时候,我站在最角落的位置,直到照片出来之后,我才发现,我和旁边的人隔开了一小块距离,像是一道我和他们之间永远都跨越不过去的裂痕。

    从开始就是如此,一直到最后,依然是如此。

    合照是在学校里那棵樱花树下拍的,我记得在拍过集体照之后,学校里关系要好的同学们也会三三两两地拍个人的纪念照。

    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原本觉得,这种事情或许和我无关。

    但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诸伏景光拿着相机,冲着我招了招手。

    我过去了。

    如果说高中时代还有谁和我比较相熟的话,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喊了一个金发的男同学,帮我们拍了合照。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照,也是我整个高中时代,唯一一次单独和人拍照。

    但遗憾的是,底片在他手里,而在毕业之后,我们之间几乎彻底断了联系,于是那张照片至今都没能送到我的手里。

    *

    我们的生命轨迹是两条毫不相干的线,在过去的某一点相遇,然后延伸向各自的未来。

    *

    我顺利地被东工大录取。

    而诸伏景光去了东大。

    这件事我是在大一的盆休回家的时候才知道的。

    三十年前的通讯并不算发达,手机尚未普及,最常用的联系方式还是写信和固定电话。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书桌上多了一张陌生的明信片,来自诸伏景光,内容是他考上了东京大学,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和我多联系之类的客套话。

    邮戳的时间是四月,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我有一瞬间想要给他回信。

    但我还是没有那么做。

    毕竟这只是一句错过了半年的客套话而已,过去这么久才刻意回复,总显得没那么必要。

    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仅只是一起吃了一年的午饭而已,我甚至不能确定我们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但我想,至少我和他并不是亲密到可以互相通信的关系。

    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就像毕业典礼的时候,他会被很多人围着讨要校服的第二颗纽扣,而我身边什么都没有。

    *

    大一那年的新年,我给他寄了一张年贺状。

    这是我第一次寄出这种东西,但这一年,我什么都没收到。

    于是大二的这一年,我没有寄。

    但在新年之后,我在邮箱里发现了那封迟来了一年的回信。

    大三的冬天,我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必要维持着这种单薄到随时都能被冲散的关系。

    但是最终我还是将年贺状寄了出去。

    这一年,我也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

    大四那年也是。

    之后我开始读研。

    研一那年,因为整天泡在研究室里时常忘记吃饭,年末的时候,我突发肠胃炎住进了医院。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次,他的年贺状上写的内容是:【如果方便的话,我能约你见一面吗?】

    我不知道再见面能说什么。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我也是想要和他再见一面的。

    那是我第一次寄年贺状以外的内容。

    彼时我已经买了BP机,我将号码和应允的话写进了信里,贴上邮票,投进邮筒。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着他的回信,在这期间里,我甚至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和他再见面时的样子。

    我的头发已经留长了,自从高中之后,就再也没剪过。

    我也学会了简单的穿搭和化妆,学会了融入周围的环境,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点。

    我身上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所以我忍不住想,想看他再见到我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两个星期之后,我等到了。

    等到了来自邮局的退信。

    邮戳上的内容是:查无此人。

    *

    热水浸透身体,蒸汽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

    我躺在浴缸里,望着有些遥远的天花板。

    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出衰老的信号。

    我会在雨夜因风湿而疼痛,我会因为心脏和血压的问题,被医生勒令限制饮食。

    皮肤开始变得松弛,头上的发丝也开始变得稀疏斑白。

    尽管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流逝的实感,在孤独当中,过去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我依然没有朋友。

    但现在的我已经能将同事关系处理得很好。

    也或者不是我处理得很好,只是我的位置已经足够高,所以他们会主动把和我之间的关系打理得很好。

    公司里比我年长的前辈已经不多了。

    年轻的后辈们看待我的时候总带着种天然的敬意。

    他们会把我的世界当成是一道风景,怀着景仰参观,然后回归自己的生活。

    今天的工作完成得很早,在打卡时间之前,我和团队里的后辈们都完成了工作,于是我们十分难得地坐在一起闲聊。

    话题不知怎么的偏转到了恋爱上。

    他们问我:“前辈一直都没结婚吗?”

    我说是的,我一直都没有考虑过结婚,就这样到了现在这个年纪。

    “那恋爱呢?”

    当然也没有。

    “那前辈您……”

    一个有些莽撞的孩子接着追问:

    “就没有过喜欢的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

    最终,我只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或许有吧,但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喜欢,还是过分漫长的时光给那段短暂的回忆添加了太多暧昧不清的滤镜。

    在后辈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脑海当中浮现的是那个人的面容,那张年轻的、模糊的、带着灿烂笑容的面容。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收到过关于他的消息。

    *

    其实我和他,原本就不熟悉。

    *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的回忆太过漫长,或许是因为这一天我刚好重新翻开了当年的相册,看到了贴在上面的我们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关于青春的,关于他的梦。

    梦的内容很模糊,就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一样,没有一条明确的界限。

    我很难形容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出现在了我的梦境当中。

    我忽然很想见他。

    我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经过三十年,他大概早就已经结婚生子,或许已经被时间和生活改变到面目全非的程度,我知道,即使我见到他,恐怕也很难能在他的身上找到当年那个干净少年的影子。

    这样做是毫无意义。

    我知道。

    但我还是想见他。

    很想。

    我并不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也不想破坏他现有的生活。

    只是,想要见一面,就像是一道横跨了三十年的谜题,我仿佛找到了答案,于是我想要找他去验证。

    我翻遍了高中时代的通讯录,试着去拨打上面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号码。

    有些早已经无法接通了,有些倒是还能打通,但那些人也并不知道诸伏景光这个人去了哪里。

    “不过他有一个哥哥,在长野当警察。”

    我得到了这样一条线索。

    于是我从公司请了假,开车去了长野。

    *

    长野的冬天比东京更冷,路边甚至已经有了积雪。

    我将车停在了长野县警本部外,然后在里面找到了诸伏景光的那位兄长。

    男人已经明显上了年纪,尽管他的身姿还算挺拔,但那张消瘦的面孔上,透着十分明显的岁月的斫痕。

    他的眉眼和诸伏景光很像,特别是眼睛。

    于是我想,或许景光变老的样子,也会和他差不多。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

    “冒昧打扰。”

    “事实上,我来找您,是想向您询问关于……您弟弟的事。”

    我说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我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近日我忽然记起,有一张旧日的照片还在他手里,我来找他,希望能见他一面。”

    男人看着我,神情有点恍惚。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

    “但是弟弟恐怕,无法与你见面了。”

    *

    是的。

    他无法和我见面了。

    在看到那方被白雪覆盖的墓碑的时候,我只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那些过往好像就在昨天。

    好像清晨起来,我们还要一起走进那座校园,然后在午休的时间在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相聚。

    好像在飞雪铺满的新年里,我们还会给彼此寄上一张年贺状。

    “是在二十四年前。”

    诸伏高明说。

    “在执行一场秘密任务的时候殉职。”

    我才知道,他在给我寄出最后一张年贺状之后没多久,就被安排进了一场秘密的任务。

    从那之后,他一切的存在痕迹都被彻底抹消。

    甚至连他的死讯,也是在他死后很多年,那个目标的组织彻底破灭之后才被带回到长野。

    卧底,殉职。

    这样的字眼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样,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因为太割裂了,所以我甚至根本无法产生悲伤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不真实。

    我想,或许我仍在梦境当中,一直都未曾醒过来,我想或许等我再睁开眼,我还会穿着学生制服裙,顶着一头野蛮生长的短发,重新走进校园。

    我想或许我不该拒绝他的外套,或许我该和他一起回到教室,或许我该多和他一起探讨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或许我该和他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找个地方做作业。

    又或者,第一次收到明信片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去找他。

    我应该去找到他,告诉他,我其实一直、一直都觉得他是很特别的存在。我该告诉他,他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存在。

    ——可我没有。

    我没有找他,他也没有找我。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谁在向我们的方向走来。

    那是一个顶着一头金发的、皮肤颜色偏深的男人。

    他眼角微微下垂,五官看起来很显年轻,但仔细看去,其实他也已经上了年纪。

    我认出了那个人,前一天晚上,我还在纪念簿里看到了他的照片,看到了他少年时的脸。

    他是诸伏景光的友人,也是那天给我们拍下纪念照片的人。

    “降谷……先生。”

    我有些迟疑着,叫出了这个名字。

    他的瞳孔在日光下微微收缩。

    “您是……”

    *

    我才知道,这一天是他的命日。

    所以降谷零才会特地从东京赶来这里看他。

    降谷零是他的幼驯染,他们从幼时相遇,一起读了小学、国中、高中、大学,然后他们一起成了警察,甚至一起进到了同一个组织卧底。

    他是在诸伏景光身边最久的人,他见证了诸伏景光的整个人生。

    “我……”

    几经犹豫,我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稍微了解他一点。”

    想要稍微了解他一点。

    想要,稍微离他更近一点。

    尽管过去的时光无法被追回。

    尽管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降谷零说。

    “看到别人困扰就没办法放着不管。”

    “他很有勇气,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也很果断。”

    “他一直都在贯彻自己的正义,即使在黑暗当中也一样。”

    “他很坚强,比我更坚强。”

    “但他其实也有很任性的一面,有时候会有些恶劣,也有的时候……会很胆小。”

    “胆小?”

    我有些不解。

    降谷零没有解释。

    他将一个小小的盒子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他在绝密的据点寄存的东西。我是在重启他档案的时候发现的。”

    “他大概不希望你因为他的事情而感到困扰。”

    “但我想,这个或许还是应该交到你的手上。”

    他如此说。

    “毕竟……”

    “你还是来看他了。”

    *

    盒子很轻,轻得仿佛只有一片羽毛。

    我掀开盒盖,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照片。

    是我们的合照。

    我第一次知道,在拍那张照片的时候,他看的方向并不是镜头,而是我。

    他看着我,微微低垂着头。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那几乎像是一个落在发顶的亲吻。

    而那时的我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傻傻地微笑着。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大概是开心的。

    我在开心,我在人生当中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可以说那么多话的人,我在人生当中第一次和同龄人拍了有纪念意义的合照。

    我在开心,我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诸伏景光的少年。

    照片下面压着什么东西。

    我将照片掀起,发现,那是一枚学生制服的纽扣。

    那是制服的第二颗纽扣。

    是最贴近胸口的纽扣。

    是男生们在毕业的时候,会送给喜欢的女生的纽扣。

    它迟到了三十年。

    *

    我明白降谷零为什么说他胆小了。

    因为寄出的明信片没有得到回应,他把那当成是无声的拒绝。

    他知道我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性格,也知道我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所以他退到了安全的距离之外,为的是不给我造成任何不必要的困扰。

    大学期间的年贺状是最基本的寒暄,因为一年到头只有这些联络,所以他也无法确定我的想法。

    他也,不敢去确定。

    直到他从警校毕业,派属进了公安部。

    他知道自己要走进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那是最后一次的任性,他想见我,或许和我的想法一致,只是想见一面,仅此而已。

    可阴差阳错,我们之间隔开了三十年的时光。

    而他永远留在了过往。

    视线忽然开始模糊了。

    鼻子间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楚。

    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当中滚出,汇聚成细小的河流,顶着长野冬日烈烈的寒风,在我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沟壑。

    纽扣硌在掌心里,但我感受不到疼痛。

    我将手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样的温度。像是感受着一颗三十年前搅碎心脏的子弹。

    我第一次感受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在鼓动。胀痛的心脏在此刻前所未有地有存在感。

    我甚至有些无法呼吸,但冷风灌进鼻腔里的感觉又格外清晰。

    他不在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在二十四年前,在我一无所觉的某个夜里,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再也无法找到他的身影,我再也无法验证我的猜测。

    不,或者应该说,我的猜想已经得到了证明。

    在这一刻,在呜咽声从喉咙和鼻腔里响起的时候,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喜欢他。

    我那么那么喜欢他。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这份喜欢横跨了三十几年。

    可我现在才发现。

    我才发现他对于我来说那么特别,我才发现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

    我才发现有他在我身边的日子是多么快乐,我才发现,离开他之后,那些索然无味的时光有多难捱。

    三十年。

    我们分开了那么多年。

    在漫长的生命当中,我们的相处短暂到可以用转瞬即逝来形容。

    太短暂了,短暂到我根本来不及去捕捉那一瞬的心动,短暂到我自己都来不及去发现。

    现在我发现了。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在我们分开三十二年之后,在他离开二十四年之后。

    我发现这份姗姗来迟的感情,并非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也,喜欢我。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平静。

    尽管从表面上来看没有太多改变,但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彻底变得不一样了。

    我将那张照片带回了家里,做成了一张书签。

    事实上,我并不经常看书,但是在家里,坐在藤椅上的时候,翻开书页,看着夹在书页那张有些褪色的照片,我常常能坐上一整天。

    照片上只有他的侧脸,其实不太能看得清他的眉眼。

    但是记忆中的那些画面在经历过时间的荡涤之后,反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樱花飘飘洒洒,落在我们的肩头和发上,他曾伸出手轻轻掠过我的发顶,顺着并不柔顺的发丝,携下一片樱花瓣。

    手掌落下的时候,灼烫的温度有一瞬间仿佛隔着空气传到了我颊侧的皮肤。

    或许那个时候,他也曾想过伸手摸摸我的脸。

    我伸出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张老旧的照片,抚过那副记忆当中的眉眼。

    那是我与他短暂而又漫长的回忆。

    记忆中的他,始终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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