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于陆卫青而言,缨儿再不济、再嫌弃他、再防着他,也是他的妹妹,是照料母亲多年的人,是他陆家八年前就认了的人。

    哪怕他们做不成夫妻呢,哪怕他们彼此心中充满怨恨呢,哪怕他们哪日成为仇人呢,

    也轮不到任何外人欺I辱她!

    苏霓儿晓得陆卫青对待家人有多强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上一世,东宫势变后,陆卫青死里逃生,分外珍惜东宫活下来的人。

    那些人多是太子从前的部下,陆卫青拿他们当亲人看待。

    清袂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回清袂执行任务不幸受伤。

    陆卫青得知是仇家故意设计陷害,也不管当时的自个正处于风口浪尖、也不管仇家背后势力了得,单枪匹马闯入仇家府上,一刀取了对方人头。

    作为陆卫青名义上的妹妹,苏霓儿从不怀疑他会护着她。

    当然,现在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她是他的未婚妻。

    苏霓儿提出的唯一能治殷娘病情的方子,就是和陆卫青假成婚。

    两人做了个“两年之约”。

    约定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明面上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履行丈夫妻子的责任,在殷娘面前维持和睦恩爱的表象;

    私下不睡一张床、不相往来,谁也不干涉谁。

    等到两年期满,再寻个理由和离。

    为什么是两年呢?

    因为两年后陆卫青登基。

    前世,苏霓儿就是两年后,也就是十七岁跟着陆卫青入宫的。

    她所有的劫难从那一刻开始。

    在那以前,苏霓儿一定要想办法离开陆卫青,决不能入宫重蹈覆辙。

    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让殷娘相信两个孩子“想通了”、“相爱了”,而不是故意做戏哄骗。

    冬雅阁。

    盛夏的晨风透着丝丝燥意,穿过雕花的木窗拂开苏霓儿耳畔的碎发。

    天光微亮,苏霓儿灭了绘着白莲的挑灯,放下笔墨,打了个哈欠,转了转脖子,捶了锤僵硬的肩膀。

    昨宿,她把同陆卫青在小竹林做的口头约定写成条条框框,未防日后徒生变故,还是让陆卫青签字画押、留下笔墨证据为上。

    苏霓儿顺手拿起置物架上挂着的帷帽,踩着微光跑出院子,恰好遇见从外头进来的青衣。

    “小姐,您起这么早做什么?”

    青衣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竹筐,里面装了几件月牙色的男子衣袍。

    盛夏天热,青衣得赶在大太阳出来前将衣服拿去河边洗了,正忙着在几个主子那儿收昨日换下的衣裳。

    苏霓儿匆匆而过,脚步不停。

    “我找少爷有事,先不和你说啦!”

    “小姐先别走!”青衣拉住苏霓儿,上下打量一番,“您就……这样过去?”

    苏霓儿愣住,第一反应是整理头上的帷帽,遮得严实些。

    “怎么,帷帽没戴好?”

    “不是,哎,算了,您想怎么着都行,反正夫人不介意。”

    青衣话头一转,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冲着苏霓儿眨眼。

    “昨个夜里薛府被查了,您知道不?”

    说是贪I腐啥的,且是上京的朝廷命官亲自下来查的,具体的邻里街坊也不清楚,只知动静闹得很大,薛府门口围满了官差。

    提起薛府,青衣朝地上唾了一口。

    “活该,恶人有恶报!眼下薛家愁着,肯定没工夫来咱家找麻烦。小姐,要不我们去瞅瞅?”

    青衣正是好奇的年纪,有什么新鲜事最爱凑热闹。

    苏霓儿没那兴趣,只盼着朝廷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让薛家的祸害再留在丰县害人了。

    说起来,薛家这种地方上的小豪绅,除非牵扯过大,否则朝廷一般不会深究,委派当地官员就地解决。怎地这回如此兴师动众?

    朝野上的事,苏霓儿想不明白就不想。

    她接过青衣手中的竹筐,“衣裳我来洗,你想玩就出去玩吧。”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尊卑有序,青衣哪能劳累小姐?

    可转念一想,竹筐里就少爷的衣裳,没几件。

    昨日少爷教训了薛少,指不定小姐感激,想借此和少爷套近乎呢?

    何妈妈不是常说,男子女子接触多了,感情不就磨出来了么?

    “那就辛苦小姐了,可是小姐......您跑那么快做什么?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苏霓儿已经抱着竹筐跑了,直奔少爷的院子,急得青衣在后头直跺脚——

    ——少爷正在沐浴,您这会儿闯过去,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呀!

    得,

    这种事,还是知会夫人一声。

    青衣转身去了殷娘的院子。

    *

    陆卫青住在墨雨轩。

    墨雨轩静悄悄的,院子里空荡荡的。

    翠绿的葡萄藤盛,从院落的一角斜向上蜿蜒,爬满了大半个屋顶;觅食的雀儿从藤蔓中探出头,扑腾着翅膀一飞冲天,嘴里衔着颗紫色的葡萄。

    苏霓儿寻了一圈,没寻到陆卫青的身影,见东厢房大门紧闭,扣了扣。

    “筠儿哥哥?筠儿哥哥?”

    没人应她,苏霓儿又唤,“筠儿哥哥,我把咱俩昨日商议的事细化了,你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

    片刻的沉寂后,反锁木门的门栓“哐当”一声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落在了地上。

    一道低沉的男低音自屋内响起。

    “进来。”

    “哦,”苏霓儿推开木门。

    一股混着淡淡玫瑰花香的热气拂面而来。

    六扇苏绣屏风后头,寥寥水汽弥漫。朦胧中,坐在浴桶中的宽阔背影灼灼,依稀可见紧实的背部线条。

    原是在沐浴,难怪半晌才应她。

    苏霓儿忽地想起,陆卫青晨间确有练剑、练剑后沐浴的习惯。

    一坨红霞快速蔓延至耳根,她止住脚步,顿在门框处。一瞬的清醒后,她转身离开。

    “我晚些再来。”

    “慢着,”

    慵懒的声线低哑且迷人。

    他双臂悠闲地搭在浴桶的边沿,修长的五指有节奏地敲打褐色的木桶,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衣和何妈妈在来的路上。”

    陆卫青自幼习武,不论是视力还是听力远优于常人。

    苏霓儿眉心一跳,回头瞧了眼蜿蜒的篱笆墙。

    篱笆墙外,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气喘吁吁、正急急往墨雨轩赶。

    苏霓儿赶紧进了屋,反手关了门,顺带插I上木栓。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假夫妻”、要在殷娘面前“假装恩爱”,那就不怕被旁人误会。

    越多的人误会越好。

    苏霓儿干咳了一声,寻了外间窗边木桌旁的椅凳,背对着陆卫青坐下。

    “那我等你。”

    实际上,和他共处一室,又是在如此局促且旖旎的氛围下,苏霓儿根本做不到坦然。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还是屋内水汽蒸腾,她热得慌,后背渐渐濡I湿,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她整个粉颊红透了,白嫩的额间尽是细密的汗渍,幸得有帷帽遮了窘迫。

    她尽量让自己放松,别在意,可眼睛虽是看不到他,听觉却被无限放大。

    升腾的水汽蔓延过屋顶,在木质的房梁柱上形成一圈圈水雾,啪嗒、啪嗒,落下来,落在苏霓儿莹润的手背上,烫得她一缩。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水蔓过浴桶往外溢出,汇成数道细小的水流,涌过苏绣屏风相连的缝隙,奔至苏霓儿的脚下。

    苏霓儿慌慌张张抬起绣花鞋,“呀”了一声。

    身后布料摩擦的声响渐弱,应是他穿衣的动作停了。

    隔了道屏风,她又背对着他,自然不知他脸上的表情,可那陡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灼I热又滚I烫。

    皂靴踩着地板声响,踩在苏霓儿跳动的心尖尖上,愈来愈近。

    修长的手臂横过来,却是略过桌案上她摆好的协议,覆在了她纤薄的肩上。

    她浑身一抖。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可扣着她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五指弯曲的弧度。

    他冷冷开口:“你很怕我?”

    苏霓儿也知自个反应过激了,几个深呼吸后,刻意放缓了语调。

    “你又不吃人,有什么可怕的?”

    少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傲娇,偏又藏着丝丝颤抖,似说不出的羞窘。

    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却遮不住她低头时,无意间露出的那一抹后颈的春I光。

    莹白如玉的肌肤,蹙着春天般的浓艳,泛着诱人的红。

    他移开视线,掌下扣着纤薄肩膀的力道不减。

    苏霓儿抖得更厉害了。

    陆卫青剑眉紧蹙,似是猜到什么,掩下眸底的幽邃,松开她,双手负在身后,往后退了一大步。

    “日后我们少不了肌肤相触。”

    苏霓儿回过头,隔着帷帽瞪他,“我知道,可现下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她知道他起疑心了。

    两人不过见了数面,相处不过几日,她不该这般又怕他又防着他。

    某些时候,她心底的嫌弃藏都藏不住,化作防备的动作抵挡他的靠近。

    就像现在,她竟有一种逃离的冲动。

    可她不能。

    为了殷娘,她得和他共进退。

    陆卫青沉默了一瞬,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眸中情愫难辨。

    他将拟好的协议看了又看,没有急着签字,而是将协议随意地放回桌上,似是提醒。

    “今日过后,没有后悔可言。”

    “当然,”苏霓儿一怔,“莫非你反悔了?”

    窗外天色渐亮,火红色的朝霞从山的另一头升起,缕缕霞光穿过半掩的竹帘,洒在陆卫青俊朗的面容上。

    他刚刚沐浴过,纵是仓促,穿衣依旧严谨。

    墨发挽起、腰间束金色腰带、鞋袜一丝不苟,唯有下巴和喉结处尚有未干的水滴,顺着他凸起又明显的喉结滚动。

    苏霓儿:“放心,婚后我不会管你,你想做什么都成,瞒着娘亲就好。”

    她指向协议上的其中一条。

    “你可以养外室、逛花楼,只要不带回家就行。”

    于苏霓儿而言,各过各的、两不相干就是最好。

    待两年期满,她相信那个时候殷娘的身体已经好转,他们再寻个合适的理由和离。

    陆卫青凝视着苏霓儿的眸光渐沉,许久不曾回话,半掩着长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般沉默,最易让人误会。

    苏霓儿急了,“昨晚你不是已经同意了么?”,还是说,他有新的想法?

    陆卫青抬眸,直直望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神色认真。

    “你是女子,和离对你名声有损。”他顿了顿,“再嫁,恐不会太容易。”

    苏霓儿笑了:“和离后就一个人过呗,自由自在的,多好。为何非得嫁人?”

    她望着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笑,说他不知道女子成婚后过得有多辛酸。

    “早晨睡不得懒觉,得伺候夫君穿衣裳;晚上不能睡太早,得等着夫君归家。你是没试过,大晚上站在长廊上,不仅等得心焦,那嗡嗡嗡的蚊虫吵死个人呢,咬得胳膊上全是红疙瘩!”

    “若是遇上个三心二意的、风流快活的,嘿,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还得帮他打狐狸精!”

    “那些小妖精,手段厉害着呢。在你面前哭哭啼啼装柔弱,转身就去告状说你欺她;再能耐些的,还能搬出个有权有势的爹爹,名和利往男人眼前一搁,傻子也懂得取舍呀!”

    苏霓儿本是笑着的,可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屋内的朦胧水汽已经散去,檐下的阳光正好。

    金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面纱上,分明那双眼被遮住了,他却仿佛能看到她眸底的湿润和苦涩。

    陆卫青有顷刻的失神,忽地发现愈发看不透她了。

    最终在苏霓儿的坚持下,两人分别签上自个的大名,再按上手印,协议一事便成了。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人知晓。”苏霓儿莞尔一笑,“接下来你得听我的。”

    陆卫青淡淡地“嗯”了一声。

    许是已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明面上,她已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同她说话的语气都不再那么生i硬了。

    苏霓儿:“走,我们一起去给娘亲问安。”

    陆卫青却没应下,而是移开眸光。

    “你先去换件衣裳。”

    苏霓儿一愣,垂眸发现自个还穿着昨晚的寝衣。

    夏日的寝衣单薄,丝绸如水,贴在身上,愈发衬得玲珑的曲线起伏。

    她尴尬极了,想用手去捂,却不知该捂哪,毕竟哪儿也没露,只得假装厚脸皮,泰然处之。

    谁让她自个出门之时过于急切,竟忘了换衣裳?

    难怪青衣同她说那样的话——“小姐,您就穿成这样?”。

    怪她,心太大。

    也记起他自屏风后出来,除了一开始的试探,他一直和她保持着三尺开外的距离,视线未曾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苏霓儿恨不得找块地儿把自个埋了。

    她抬手去拉紧闭的木门,忽地顿住,似想到什么绝妙的好主意,回眸望着陆卫青笑。

    “筠儿哥哥,你过来。”

    *

    屋外的院子里,篱笆墙外,何妈妈和青衣正隐在拐角处,聚精会神地盯着东厢房瞧。

    日头渐大,何妈妈上了年纪,弯腰久了,累得慌。

    何妈妈:“你这孩子,到底看清楚没有?小姐真进去了?”

    青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千真万确!小姐亲口说的,她要去找少爷。您是没看见,小姐穿成那样,啧啧,比仙女还好看呢,奴婢劝都劝不住!”

    最关键的是,少爷还在里头沐浴呢!小姐还要给他洗衣裳呢!

    两人这么久没出来,说没干点什么,也没人信啊!

    何妈妈捶了锤后腰。

    青衣这孩子说话素来不靠谱,何妈妈一时半会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事关小姐和少爷的清誉,再累她也得等着。

    突然,东厢房的大门打开了。

    小姐娇滴滴地行至门口,一步三回头,似是不舍。

    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玄青色的男子衣袍。那衣袍长及脚踝,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苏霓儿知晓何妈妈和青衣正在院子外头偷偷瞧着。

    她站在廊下的台阶上,背对着她们,看着面前干巴巴杵着的陆卫青,语气颇有些不耐。

    “您能稍稍配合些么?”

    陆卫青剑眉微蹙,负在身侧的右手不自然地抬起,僵硬地凑近她。

    苏霓儿没有躲,而是呛了他一句。

    “您这表情,活像是我欠了您二百两银子。”

    陆卫青呼吸一顿,幽邃眸底的昏暗愈积愈深,却在睨到篱笆墙外鬼鬼祟祟的身影后,骤然变脸,扯出一抹尽量柔情蜜意的笑。

    微眯着好看的桃花眼、斜勾着醉美的唇角,本是勾人的,却因太过刻意而显得做作。

    罢了,毕竟他是装的,要求也不能太高。

    苏霓儿告诫自个不能太严苛,恍然间发现他抬起的右手正缓缓伸向她。

    他要干嘛?

    掀开她的罩纱还是摸她的脸?

    ......混蛋,绝不可以!

    陆卫青本想替她拢一拢肩上披着的男子衣袍,以示“情谊”,可面前的苏霓儿似被点了穴的仙女,忽地木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

    可他这般,愈发让苏霓儿相信,他真的起了龌龊的心思!

    看,看他的手,

    都已经伸到她的罩纱下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摸到她的脸了!

    她大惊失色,迫切地伸手去推他,却因站在台阶上,重心不稳,直直向后倒去......

    陆卫青一愣,本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长臂一捞,将她带入结实宽厚的怀里。

    ——砰,

    两人紧密地拥在一起。

    篱笆墙外,何妈妈赶紧捂住青衣的眼睛,又是掐大腿又是跺脚。

    ——哎呀,造孽啊,这两个不害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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