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规闻言望向肖沉璧，只是递过去一个眼神，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又转头看着唐澈。

    唐澈此时此刻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何子规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却始终无法从他这里看出什么破绽——唐澈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定然是经过绸缪，按理来说，该当不会出现太多的无用棋着。

    那么，他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呢？

    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唐澈才悠悠开口，隐约还带了几分慨然意：“将军想来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此前澈多有冒犯，在此给将军赔个不是。只是接下来，将军与沉璧实在不该在我这里多加耽搁，我们其实都有着相同的目的，不是吗？”

    何子规仍是盯着他——或许也在盯着他所乘的那已经完全展露出墨家面目的机关榻。

    她的思绪稍恍惚了一下。很多年前，在她还未曾独行于那个长安风雪夜时，甚至是在她尚且未曾走出那间院落看这四方天地时，曾是接触过这些东西的。

    彼时案头卷卷古朴竹简堆叠，被人代代传承而来的图谱展于眼前。那许许多多的巧夺天工之物，虽被隐于漫漫岁月之中，却似乎从未被彻底遗忘。

    相比于肖沉璧，她实则应该更熟悉这些东西。

    那赤羽鸟带来的信笺道破七八分隐秘，而她目之所见又再度将那往事上一层浮灰拭去。此时此刻，她终于是再度看清，原来自江南至巴蜀，她仍是行于一条已被人划定好的道路之上。

    于是她无声地笑了下，只道：“唐门主说得极是。如今夜市重开，琳琅集之事才最要紧——不过唐门主未雨绸缪，想来已经安排了人手吧？”

    “逍遥堂负责琳琅集之事，众弟子已守在琳琅集内各个街口。不过他们……”

    “唐门主。”何子规出声打断了他，“逍遥堂一向负责琳琅集各项事务，想来不必过多忧虑。如此看来，唐门主并不需要我们二人出手。”

    “若得将军助力，此番定能……”

    “琳琅集里那名为‘万记’的布料铺子，唐门主应该清楚吧？”何子规径自抛出一个问题，也不管唐澈是否答了，只又接着说道：“那万记位于道口，往前一走便是市中的钟鼓楼，而那钟鼓楼之高，又足以将整个琳琅集纳入眼底。——况且在下前些时日听闻，那万记店后，还有一家看着挺特别的药铺。”

    唐澈面上笑意平淡，他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望向了窗外。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已经不用再纠结许多，所有的事，都已被摆到明面上了。

    居室之内一地狼藉，夜幕之上焰火又起。

    ···

    琳琅集，万记。

    万十六枯坐店中。夜市虽开，但对于他这间布料铺子来说影响不大，只是不知是不是先前中毒的缘故，他只觉着有些心神不宁。

    那叫小李的伙计在柜台后面忙活着，这个角度万十六看不清他具体在做什么，只是有个大活人在，总归是心里能多少安定些。

    兴许是毒药还有后劲，万十六觉着没什么精神，晕晕乎乎地发困。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走向柜台，开口半句“小李啊，我去里间打个盹”刚说出口，倏然见油灯灯照，映出雪亮寒光。

    小李抬起头看他，擦拭着手中短刀的动作没停，只是匆匆擦完后归刀入鞘，侧过身来：“掌柜的，你进去睡吧，铺子我帮着看到丑时末。”

    眼下已是子时三刻，万十六一时讷讷无言，或许是被吓得一个激灵醒了神，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啊，好、好，小李你小心一点……”

    他游魂一般转身要进里间去，想当是自己中过毒又太累了出了什么幻觉。但走了两步又停下，顿了顿问道：“……小李，你……你也是会武的那些江湖人，是吧？”

    小李没答话。万十六试探着回头看过去，只见那道平时自己熟悉的、憨厚又有些活泼的人影正倚在柜台上绑着束袖，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小李。”万十六深吸一口气，彻底转过身来，“你是要做什么去？”

    小李偏过头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道：“掌柜的，我去陆二娘的铺子里，给你买二两抄手。”

    他没有反问万十六究竟信不信这句话，他们都太清楚这一句是再确定不过的假话了。

    “掌柜的。”小李绑好束袖，一咬牙狠狠心转过身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也不用这么急，但是越早越好，离开这个地方。去成都、去长安、去扬州、去洛阳……去哪里都好！只要别再跟我们这些江湖人混在一处了。”

    万十六没应声，环顾了一下自己这间铺子，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当真不知这铺子有什么好的，但如今看来，当真是我这间铺子的位置招来了你们，也招来了陈冉？”

    “……掌柜的，你是真的命大。”小李叹了口气，“当时我们派了人来盘这间铺面，盘下来第二天，当时的掌柜就被人暗杀，铺子门庭大开，那位就躺在这儿，”他走到了大堂中间，比划了两下，“死得相当惨烈。琳琅集当然要封锁消息，秘密处理了之后，这间铺子由于变成了凶地，就只能降了盘出去的价钱。”

    万十六沉默了。后来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那时候他亲眼目睹了这个情形，盘算着之后琳琅集一定会降低价格租让铺面，便在第一时间、赶在所有人面前将这间铺子盘了下来。

    小李已经走到门边，抬头望着天上的焰火——那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该做他应做之事去了。

    “我们上头不会对普通老百姓下手，但另一边可就不一定了，他们可是想杀了你取而代之的。掌柜的，你真以为那几个伙计是图那几文钱被陈冉挖走的吗？不，不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小李神色木然，在焰火明灭下像是被剪碎了一般，“我杀的。”

    万十六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一会儿吐出来几个破碎的字眼：“多、多谢啊，小李……”

    他仍然记得，那一年重壁山的冬天格外的冷，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倒在万记门口，险些冻饿而死，他一开门瞧见这么一个人，吓得魂飞了一半，一探还有气，赶忙拖进屋里喂了几口热粥。

    然后这个年轻人就留在了万记，手脚相当麻利，他说不在乎工钱，只要给他一口吃的，一张床就够了。

    “掌柜的，你是个好人。”小李或许也想起了当初卧底而来的情景，“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的。但是……刀剑无眼，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没人能护得住你。等我走之后，掌柜的，你就躲到后院的地窖里去，里面我留了些干粮，铺了些干草，够你撑过这一天一夜。”

    而这一天一夜过去，就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万十六没有再说话，小李也没有。门口的人影只是按着短刀，僵僵地守在原地，只等约定的时间一到。

    ···

    这一晚，琳琅集内夜市重开，本是好事，但在丑时之后，刚进了集市内的一队商队忽然发难，点燃了自己所带进来的马车。

    那一辆辆装载着各种布料的车燃着火焰，有的冲向人群，有的冲向巷口，有的冲向那“采蘩堂”。但就在此时，夜里窜出数十黑影，斩杀推车之人，将燃烧的车控制住，协力扑灭了火焰。

    有些没来得及扑灭的，被引向了无人的角落，轰然一声炸响，满目火星飞溅。

    那些布匹绮罗之下，满满几车竟都是黑/火/药。

    而后唐门门主唐澈再次下令，紧急封闭琳琅集，捉拿外贼与内应。当一众唐门弟子领命冲进陈记布庄时，那陈冉已经吊在了房梁之上——后经检验，分明是被人勒死后吊上去的，其中云云，暂且按下不表。

    但这似乎还远未结束——当唐门弟子对琳琅集进行了彻查之后，却搜出了“黄泉巷”与唐门内天同长老唐松相互勾结的证据，原为唐松欲加罪逍遥堂堂主唐溢、夺取琳琅集，从中谋利。

    而天光方起之际，唐门门主唐澈将私造火/药、试图祸乱唐门的唐澄下狱之后，又亲自带人捉拿天同长老唐松。据传，那时长老所居院落之外，唐澈撑着病体乘于机关榻上，控诉唐松声声泣血，以至于当真在最后一口血吐了出来，昏死过去。

    而六大长老少其一，唐门短时间内则再无长老令可出，唐门上下惟听门主之令。

    一夜之间，唐门惊变。成都城内，沈亦之将写好的密信封入铜管之中，令赤羽鸟送了出去。赤羽鸟拍了拍翅膀，飞入曦光里，羽尖流过一丝灿然金光。

    琳琅集外，某处荒山头，停着一座华贵精致的绮罗马车。

    车内的人冷笑了声，抬起手，理了理颈前的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