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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三峡星河影动摇(贰)

    淇奥居。

    肖沉璧将最后一根针从唐澈身上取下,丢弃到一旁盛好的半碗水中。唐澈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叹出一口气来,稍微偏了偏脑袋看向榻边。

    “沉璧,多谢……”说完他又动了动眼珠看向一旁焦急等待此时又略略松了口气的唐溢,“溢叔……劳你费心了。”

    “哎,哎……你没事就好,若是出了事,我日后又该、又该如何与十七娘交代……”

    唐澈似是安抚意味地笑了笑——但他实在是太过虚弱,所以这幅神态看起来反而更教人忧心:“无妨,稍作休息便可。溢叔还是赶快回到琳琅集那边……帮着我看着……”

    唐溢应下,只是临走前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才匆忙离开。唐澈躺在软榻上,又闭上眼睛似乎是要睡去——但现在的他又仿佛连入睡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半晌后,他于一室凝滞的静默中稍稍抬了抬眼,轻声问道:“沉璧,你是不是想问我,靖轩将军去了哪里?”

    肖沉璧没多说什么,依然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立在原地望着他。唐澈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想起什么似的半是叹气半是苦笑地又接着说道:“……我晓得了,你此时此刻……想来是要看住我吧?”

    如今唐画不在他身边,唐溢又前去处理琳琅集之事,周围的护卫又所剩无几……只剩下他这几乎不能挪窝的半个废人在,若是有人要对他动手,实在是太好的时机。

    ——实在是太好的时机。

    肖沉璧抬眼看了过去,一双浅茶色的眸子仍然清透而无波,他只问道:“唐画何时回来?”

    唐澈似乎仍然是苦笑一般地叹了一声:“我不晓得……这要看那些人,能给她多少时间了……”

    而在那之前,肖沉璧怕是都离不得这淇奥居半步。

    肖沉璧未去追问这句的“她”究竟指的是谁——或许此时此刻追问着许多也再无意义。他复又沉默下去,掌心轻轻抚过案上枕玉琴,末了拨了几个音节。

    叮。

    漱雪出鞘。

    ···

    何子规于此时此刻只身走这深山老林,却也并非一时兴起。

    以她和肖沉璧的武学功底,不必受唐画牵引,直往淇奥居而去也并非难事。只是如今这重壁山上山雨欲来,他们二人探不清太多消息,这请君入瓮之策,便不如将计就计。

    不过如今看来,这唐门之事所牵扯到的势力,还要更加耐人寻味一些。

    她提着剑,绕过崎岖昏暗的山路一圈,又回到了之前遭遇到偷袭之地的不远处。常年行于夜色之中的刺客视觉敏锐,四周仔细扫过去几眼,那许多自认隐匿于暗处者自然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无所遁形。她没有轻易做出下一步举动,只是又看向这座建筑大门前——原本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位身穿千机堂服饰的唐门弟子,以及……几个打眼看去就知毫无武功的普通人,但观其穿着打扮,又似乎是工匠之流。

    何子规想起之前那一次“无果”的探查。彼时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将几处适合储藏黑/火/药之处简要探了探,均未得到什么结果。

    但……如果他们所要的不是最适宜“储藏”黑/火/药,而是为了制作和试验的话……

    过往的一些细节似乎被串联了起来。霹雳堂固然已灭,但其火器可一直受八方觊觎,血月教牵线往各方输送黑/火/药……未尝不存了留待之后重现霹雳堂火器之心。

    可是……

    何子规稍稍蹙眉。一行人来到蜀地已有一段时间,但却不曾见到分毫血月教之人的踪迹,而惟一接触到的或许与血月教相关之事,便是师父因五仙教之由,途经成都,而欲亲赴苗疆。

    过了一会儿,先前那两个人又折返回来,与周围的唐门弟子叮嘱着,说是要尽快转移匠人与仓库内的“灰土”。唐门弟子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行动起来,唐澄转头又拉过管事到一旁,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管事嗫嚅着答应下来,转身匆忙地跑远了。

    唐澄回过头,目光阴沉地扫过黑暗处以及这准备搬空的库房,冷哼了一声,拂袖远去了。

    弟子们一箱一箱地从库房内搬出了那些所谓的“灰土”。忽然,一声惨叫自黑暗处传来,转眼便戛然而止。但何子规和这几位弟子都听出来了——是刚刚那位管事的声音。

    弟子们明显慌乱起来。他们开始四处张望,有的已经启动了袖弩、拿出了武器随时准备应敌,但何子规看得更清楚些——仿佛是以那声惨叫为信号,黑暗中蛰伏的人动了。

    但他们最初的动作有些超出何子规的意料——其中一部分人似乎早有准备,此时此刻手起刀落,不由分说便结果了身旁“同伴”的性命,随后悄无声息地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身后一道火光亮起,何子规迅速撤向一旁,望向被人刚刚点燃的林木——以及林间火光映出的那道少女身影。

    唐画与她四目相对,却没多说什么,而是掷出手中燃烧着的某物,投向那被搬出的一箱箱“灰土”。

    火光落,轰然响。

    烈焰冲天。

    ···

    段嫣然仍是立于亭内,似乎都不曾挪动半步。她望着远处滚滚烧起来的山火,神情依旧淡然平静,只是低语道:

    “看来是……成了。”

    另一道身影踏着山路间的旧石阶而上,本是悄无声息,却不知段嫣然是预料到了什么,款款转身,朝着来人莞尔笑道:“沈楼主应邀而来,实乃段某之荣幸。还请沈楼主放心,此处不过是唐门内一座荒坟,平日里可鲜少有人前来。”

    沈亦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越过她,望向远处山火熊熊。

    他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妳有何事?”

    “段某那封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段嫣然微微颔首,稍稍将手臂抬起,似乎是在示意身后的山火,“这一幕多像是乾元二年那个夜晚,靖轩将军风采果真不减当年。”

    沈亦之神色沉静,只是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唐门内斗,的确引来多方博弈。”

    段嫣然只是笑,下一句便将话说开了来:“不过总归——沈楼主可不想让靖轩将军身陷唐门内斗的泥潭,从而让她以后的路更加难走罢?”

    四下很静,只是有自山间拂过,摇晃着交错的树影,而树影下几座荒凉碑石自是一动不动。见沈亦之只是沉默着,段嫣然又悠悠说道:“沈楼主放心,段某绝不是想以小博大、拿筹码与风雅楼对赌。只不过是想,跟沈楼主投个诚?”

    沈亦之眉头微微蹙起,执徵墨扇的手隐约扣紧。

    “准确而言,是向沈楼主身后那位投个诚。”段嫣然向前款款走了两步,面上似是无害又亲切的笑意,“那封阅后即焚的信里——段某已经自报过家门了。沈楼主,黄泉巷大可替靖轩将军背上这个锅,以此——向沈楼主、也向那位‘千丝女帝’献上一份‘贡品’?”

    “段巷主所求为何?况且,黄泉巷如今动作不小,妳单凭以一家之力——”

    “此黄泉巷,非彼黄泉巷,沈楼主。”段嫣然面上露出几分莫测的笑意,只道:“更何况,段某虽只掌一巷,但此巷倚仗,可值得‘千丝女帝’思量。”

    沈亦之稍蹙了下眉,只是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段嫣然再度莞尔一笑,其名嫣然,其笑也嫣然,只是分明看似倚仗四方,她此时的从容气度,却分明在名震天下、掌控八方情报网的风雅楼楼主面前,也不遑多让。

    ——也是,毕竟这位风雅楼楼主,都在倚仗于背后之人。

    “还有劳沈楼主帮段某带个口信罢——常道观道隐真人,欲邀‘千丝女帝’,往青城山一叙。”

    ···

    琴声清越,剑影微寒。

    漱雪剑身纤然,此时正有艳红的血顺着剑锋滑落,坠入地上的血泊,却不曾在如雪剑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那一身玉白衣衫在血战之中亦是不染纤尘分毫,肖沉璧阖眸立于原地,如玉山岿然。

    “守”之一势,名——静夜思。

    数十小箭钉得此间居室千疮百孔,而尸身则横七竖八地躺在淇奥居内外的地上,令这原本还算得上宽敞的别居一时显得有些拥挤了。肖沉璧稍稍抬了抬眸,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向软榻上那堪称好整以暇而闭目养神的唐门门主。

    他中毒也是真,病发也是真,但此时此刻似乎将一切都置之身外的姿态也是真。

    唐澈轻轻咳了咳,或许是药起了作用,他此时看起来精气神好了不少。他撑着软榻,借着靠背起身,虚着嗓音道:“沉璧,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肖沉璧没有动。他只是立于原地,用那双浅茶色的眸子望着唐澈,后者见此只是笑笑,随手在软榻上几处雕刻上摆弄了几下,顿时机括轮转之声起,榻下几处较大的木块展开、翻转、合扣,竟是变成了嵌在四角的四只轮子。

    年轻医者仍是没多说什么,只是似乎毫无波动地吐出两个字来:“墨家。”

    若是何子规在此,必定会来一句“竟有幸得见失传已久的墨家机关术,在下此行不虚。”可她毕竟不在,是以只有肖沉璧这轻轻落地的二字,复又归于一室静默。

    半晌,唐澈抚掌而笑,只道:

    “一眼便能认出来,不愧是……公输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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