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少年这句话，沈亦之也是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一时这位风雅楼楼主竟无端多了些不敢惊扰何物的屏息之意。

    片刻后，他才缓缓把这口气呼出去，侧过身示意何方进到浣雪间中。他重新坐回案后，随手倒了杯茶水递给何方，且让他先压压惊。

    何方道了声谢，接过茶水灌了口，镇定了片刻，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踌躇了一瞬问道：“沈大哥……是不是有事要办？……我不急的！”

    “只是出去送点东西，稍后再去也无妨。你且先说说，这又是……发生了什么？”

    何方暗自将杯子捏紧，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说道：“沈大哥……就像是我先前与你所说的那般。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监视我一样……但，但也或许是我的错觉……不必麻烦沈大哥多费心……”

    沈亦之轻轻摇了摇头，只道：“你我又何须说这些？只是我忧心过后事情忙起来，顾不得你这边……罢了。你且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去个地方，我会让庚辰护送你的。”

    “沈大哥是让我，去哪……？”

    沈亦之顿了顿，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只道：“明日你便知晓了。至少是我所放心的……会保证你的安全之处。”

    何方仍是有些许疑惑，但转眼思及那窥视感，便明了沈亦之是忧心自己的去向经由那“窥视感”泄露出去，反而再招致麻烦。他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一礼致谢后便退出了浣雪间。

    沈亦之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片刻后才低叹一声，按了按眉心再次起身，也出了浣雪间去。

    外头月色清冷如水，沈亦之抬头望了那悬于天空的月亮一眼，又是轻轻叹了口气，往宁子清如今所居的院落去了。

    ···

    琳琅集中灯火通明。

    不得不说，这开市信号一起，整个琳琅集顿时如同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活络了一番筋骨后，就开始吆喝着招揽四方。旁边有卖宵夜的一起锅，滚滚的烟火气便来了，街市上的人群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却不知这已经闭市几天，琳琅集中的住户尚且不论，其间的外来来客又是如何如此赶巧的？

    二人恰好也正想到了此处。何子规抬了抬黑纱幂篱，目光将将一扫——他们前方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商户，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不多时一锅饆饠伴着香味而起，远远地传开了去。

    左右两边卖首饰的、卖甜食的……摊位前也都挤了些人。何子规与肖沉璧虽说也是尚且年轻，经验却不逊于他人，只看几眼便知晓这些的的确确是往来集市之间的寻常人，一无内功二无利器，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惟一与这夜市格格不入的，便是面前人偶般的少女。

    “看来这琳琅集夜市开始……大概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一出了。”何子规复又撩起黑纱，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逡巡而过，“是唐门主让妳来找我们？”

    唐画只是抬了抬手，指了指肖沉璧。

    这一下意味似乎再明显不过，肖沉璧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问道：“唐澈发病了？”

    唐画点了点头，看了二人一眼，不再多作什么表示，转而御起轻功而去。何子规与肖沉璧对视一眼，也不多犹豫什么，转而跟了上去。

    唐画轻功着实一绝，实在是不像是这个年纪所该有的功力。何子规自诩已是轻功再难有多少敌手，此时此刻再见唐画身法，仍然不禁再度感叹一番。

    这不仅是积淀……而更类似一种“纯粹”。她想，这该当是被什么纯粹而别无杂质的心锤炼出来的一身功力，无为世俗所累，无为情感所动。

    曾有言，无情者，方能至道之巅峰。

    自古以来，任何一道似乎皆是如此。最终所求的，不过都是一份心无他物的“纯粹”。

    而这个女孩儿……是天生便是如此么？

    天生便立于巅峰的武学奇才？又或者……

    她没有再想下去太多，便被一阵巨大的机括转动的轰隆声打断。抬眼望去，面前的山壁前慢慢垂下来一个铁链牵引着的平台，唐画没多回头表示什么，只是往前走站到了平台上，而后才回过身来，静静地看向二人。

    何子规再度与肖沉璧对视一眼，而后，她轻声说道：“这里似乎并不是去淇奥居的路。”

    唐画只是转身，抬起手来，指向何子规，手腕一翻，示意她到机关梯上来。随即她便又看向肖沉璧，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那才是淇奥居。

    “唐画娘子是想……让在下上去，而先生则……去救治唐门主？”

    唐画听懂了她的话。于是唐画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在等待着她的选择。

    何子规轻轻笑了声，撩开眼前黑纱提步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甚好。先生，唐门主那边就交给你了。待一个时辰后，我们淇奥居再会罢？”

    她最后一步随着最后一字踏落，机关滚滚声再次震起，细碎砂石坠于深谷，寂然无声。

    ···

    望着眼前已是空无一人的院落，沈亦之默然片刻，抬起手按了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回楼主，大概是两刻钟之前。”

    也就是说，在宁子清离开浣雪间不久，便收拾收拾与公孙清平一道启程了。沈亦之一时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叹着气又揉了揉眉心，颇有几分倦怠地说道：“怎么走得如此匆忙？师父和公孙前辈都年岁不小……师父又不利于行，实在不该如此……”

    辛未垂了垂眸，只道：“属下愚昧，却也看得出二位前辈是武功高深之人……”

    “这不是武功高不高深的事情……只是……”

    沈亦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觉着自己的头疼更是加重了。片刻后他缓了缓，问道：“庚辰呢？”

    “今日不是他轮值，所以去休息了。”

    “妳去……算了。”沈亦之轻轻叹了口气，摆了下手，“让他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带着何方往五仙教那边走一趟。让他留心点师父和公孙前辈的去处，若是能的话，尽早与他们会合。”

    “是。”

    辛未俯首应下。她无需问更多的事情，身为风雅楼的影客——她只需要执行好命令、做好自己的任务便是。

    只是作为风雅楼的影客辛未，而非梨园的歌女寻烟。

    她不断在心底重复着这些话，似乎是想将这些语句烙印入心底里去、将其他的什么都尽数覆盖掩埋一般。她静静地站在一侧，微微垂首，目光却飘落在了一侧已经无人居住的房间。

    慢慢地，她心下所念的，似乎又变了个模样。

    愿故人无恙，愿人世清平。

    平安喜乐，一切顺遂。

    ···

    当何子规所乘的机关梯悬停的那一刻，红尘剑已然出了鞘。

    她提着剑，一步步地走下机关梯，入眼是横倒在地的几具尸体，皆穿着唐门千机堂的装束，皆是被暗器一击致命，十分果断、技巧高超得惊人。

    何子规下意识稍稍往后偏了偏头，握紧了手中的剑。

    梳理过前因后果，那么来开路的人只会是唐画，不会是其他的什么人。而唐画引她来此，最终指向的只会是一个原因。

    而这，也必然是唐澈想要的。

    何子规无声地笑了，将黑纱挑开挂在幂篱上，提着剑往前走去。风中隐隐有传来人声，她瞧见不远处一座建筑，轻轻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蹲下/身，静息观察起来。

    不一会儿，大门开启，有两个人自其中走出，后者为前面的人提着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似乎正小声说着什么。

    那灯的光亮不对。何子规想着，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那灯竟是以颇大的一颗夜明珠为照的，而借着这点灯光看去，前面那人衣着讲究，却不算多华贵奢侈。

    何子规似乎隐隐有了什么直觉，垂眸看向脚下这座建筑，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红尘。

    那衣着讲究的男子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没有问题，那接下来……”

    嗖——

    一支小箭倏然破空，那箭隐于夜色、角度刁钻，然何子规常年行于九死一生之境，自也能将这一箭躲过去。她敏捷地一翻身，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回手似乎是正要抓住那小箭的箭尾，却在这一刻借着月光瞧见那小箭箭身上布满了暗光粼粼的倒刺。

    且有毒。

    何子规当机立断向后跃去，落在了这座建筑之后，而与此同时那支小箭刺入那二人身侧的地面，打破了原本的平和安静，惊了二人一惊。

    “夜袭！戒备！”

    何子规悄然往后退，却也并未离得太远。这一箭来得太微妙，若是她无躲无避，必然会中箭；但她本就可轻松避开，这一箭下去，只会惊扰到这里的人。

    若是前者——若是出箭之人真是冲着杀她而来，想来不会这般草率；但若是后者……莫非是为了提醒下方之人加强戒备？

    何子规隐隐蹙了下眉头，反握红尘，一步步往另一侧的隐蔽处挪去。

    但无论怎么说，留给她探查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