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兼职翻译的稿件发出去之后，夏冬又检查了一遍明天要给客户的资料包，PPT的标注是0609V7，时间和版本都对，参考文献一共49个也没错，终于放心，这才合上电脑。晚上将近十一点，公司里早就没人了，关灯，锁门。办公楼道狭窄晦暗，最里头的指示灯发着幽绿的光一如既往地让人心里发毛，夏冬加快了动作，终于乘电梯到达一层，她这才松了口气。
“又这么晚？”夜班保洁黄阿姨和大堂保安是夫妻，两个人基本上就吃住在大楼里，按他们的话说，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能省下的就是赚到的。
夏冬深以为然，公司今天入职的新人说光在这附近租了一室一厅就花了六千多，更别提其他。这是她不敢想的事，“是啊，”她嘴上说着。
“唉，我家姑娘要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正正经经的白领，加班打车都可以报销的哈。”
公司确实有这个“福利”，不过夏冬没用过，只说，“阿姨，门口的纸盒子，行政说仓库没地方放，要麻烦你帮忙清掉。”
“这有什么麻烦的。”
“还是麻烦了，”夏冬又和保安大叔点头打了个招呼说，“那我先走了。”
“唉，好。”
玻璃门一如这栋大厦，上了年纪似地，迟滞地，缓慢地移动，而六月夜晚潮湿闷热的空气急不可耐地铺面而来。跑车呼啸着从高架下的马路飞驰而过，突如其来地来去，留下的轰隆声却依旧鼓动着空气，震动着人的耳膜。
“真是的……”夏冬被吓到了，左眼皮又开始跳了，仿佛某种不好的征兆。
点开微信十几条语音，女孩清脆的声音很令人愉悦，她说，“夏冬姐，快来啊！PET今天有活动，很热闹！”
“我请你！”
“一次酒吧都没来过，人生得多遗憾啊！”
“快来！有帅哥！”
……
一定是又喝醉了，夏冬摇了摇头，刚打出，“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几个字，就被路边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抬头，梧桐树在昏黄的路灯下自在的晃动，老式洋房和不远处高耸的高端住宅大概就是吸引无数年轻人前仆后继来到这座城市打拼的原因吧，住在那里的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为什么我不能过那样的生活呢？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我乐意。张扬的行事作风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可是她才十九岁，很多事不明白，还有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
想到这儿，夏冬不再犹豫，将消息发了过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补了条，“发个定位吧。”
不过直到她走到蕙兰公寓楼下，又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张扬都没有回消息。
十一点半，群租房里面还是很热闹。
刚洗完衣服的端着盆去阳台，象征性地问，“谁衣服干了，赶紧拿下来哈，又弄湿了别怪我哈。”
有人坐在行李箱上吃外卖，有人吹着头发，有人刷短视频，有人着急跑进卫生间，里面还有人在洗澡。
夏冬小心在一堆堆鞋子、盒子等杂物中穿行，回到朝南的次卧，那间屋子里靠墙摆着五张上下铺，除了靠窗户的上铺、靠空调的上铺空着，其他都有人。
“回来了！”小会计正刷着小甜剧，盯着男演员傻乐。
夏冬也忍不住笑了，心想年轻真好啊。
“夏冬，不是我说啊，你能不能让你下铺的老乡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收拾，闷在那里，又臭了怎么办？”
反正去洗澡还要排队，这会儿也没事，夏冬就坐在下铺帮张扬叠衣服，也就在这时张扬回消息了。
很简短，只有三个字母，“SOS”。
等匆忙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夏冬才想到张扬也许是换了策略，想逗她去酒吧陪自己玩，并不是真的遇到危险。
毕竟张扬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今年年初天还很冷的时候，她第一次来到这里。
二房东收了押一付一的一千块钱，絮絮叨叨地说着，“快递不要寄到这里来，在电梯里也别大声说话，别让人投诉，要不然一个也住不成。还有一定要注意用电！不许用小电器煮饭吃！”
也就在这时，张扬浑身上下□□地出来了，旁若无人地光着脚去卫生间。
当时夏冬心想，这地上多脏啊。
可张扬又是那样的美，乌黑蓬松的长发落在象牙般光洁莹润的皮肤上，她孩子似地天真地撑了撑双臂，露出丰满的胸部，没有羞耻，没有顾忌，那样的干净纯粹。
真的就像个孩子。
是啊，也许别人都嫌她作怪，可在夏冬看来，她就是个孩子。
“师傅！快停下，就在这儿！”夏冬一眼就看到张扬了，她被四个老外拉扯着，眼看就要被拽上一辆商务车。
“唉！你钱还没……”
“Let her go!”
“Who\"s the Motherfucker?”
“fuck off！”
……
老外骂骂咧咧，死活不放人，张扬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嘴角直淌口水，套在破洞牛仔裤的长腿软得跟橡皮泥捏的一样，软软地瘫着，她上身穿得本来就宽松，拉扯之下露出小腹还有胸罩，这引得许多人渐渐围了上去。
“Call the police！叫警察啊！！！”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夏冬喘不过气，脑子空白，心脏剧烈地跳动，一把抱住张扬的腰，身体往下坠着，死活不松手，机械地叫喊着，“报警！报警！报警啊！”
“Bitch！”
头皮像是要被一把揪起似的，疼痛让夏冬恢复了一丝理智，她听到张扬又哭又笑，睁开眼睛是好多人的腿和鞋子。
就在这时，有人冲了过来。
拳肉相击的瞬间，夏冬感觉抓住自己头发的力量便是一松，然后她看到老外的牙在眼前飞过，无声地落在下水口的边上。
得救了……
她心想。
“打得好！”
“警察来了！”
“快看看人姑娘怎么了……”
……
天旋地转，全身都在发抖，明明是夏天，身体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夏冬再也忍受不住，摇晃着跑到树边，大口大口地吐出胃里的酸水。
忽然，肩膀传来温热的触感。谁的手在碰她？
夏冬吓得一缩，戒备地抬头看去。
那人的嘴角破了，流出了血，衬得他的皮肤很白，大概是走动的人将光挡住了，他的眼神很深邃。
“唉，我的车费……”出租车司机跟了上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佝偻着背。
夏冬看到有女警将张扬扶上了警车，这才回神，“等会，我这就给。”她四下找着手机，没有找到，应该是抢人的时候掉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竹节似的修长分明，那只手里握住的正是她的手机。
“谢谢。”夏冬忙接了过来，终于将钱付了，这才抹了抹嘴边的秽物。
那边警察又过来了和男人说着话，“老外说要起诉你。”
“随便。”男人背对着夏冬站着，个子很高，身形坚定，语气沉稳中带着些许不屑，这在警察听来多少有点不客气。
于是那警察又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那姑娘这辈子就毁了。”
没想到那男人却突然说，“我也要起诉他们，现在需要走什么流程？”
警察愣了愣，“其实，其实也不用，”他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不对，又说，“要不先去派出所，你们双方协商一下。”
男人语气斩钉截铁，“不用协商，我现在就叫律师过来。”他说着就开始打电话。
另一个女警察也过来找夏冬问话，“她是你朋友？”
“嗯，我们”租住在一起，夏冬忙把租这个字，连同后面的话一起咽了回去，改口说，“嗯，是朋友，张扬怎么样？要不要送医院检查下？”
“你别急，”女警又问，“你认识她家人吗？”
夏冬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我们还是要优先联系她父母。”
夏冬忙打断她的话，“如果联系不上，打我的电话就可以，我想陪同。”
“也好，那方便留一个电话吗？”
夏冬忙说了，刚想跟上去找张扬，突然想起来还没和刚刚的男人好好道个谢，顺便说下如果他真的要起诉那几个外国人，自己愿意作证。一回头正撞上那人，在警车的灯光中，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样子，便怔怔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去医院吗？”女警察喊了声。
“谢谢……”几近落荒而逃，夏冬甚至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真的说话，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或许那句谢谢只是她脑海里回音，或许车窗外那人的有些落寞的背影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又或许车窗外奢靡变幻的光影，半夜在路边嬉笑的行人只不过是她梦中的过客罢了。
可是为什么呢？又怎么会呢？真这么巧？
祈年。
那真的是你吗？你不是去国外了吗？你不是已经和杜鹃结婚了吗？
是啊，他结婚了。
没必要过多牵涉，今晚遇到的是谁都好，装作不认识就行了。
夏冬一遍遍地和自己说，可等她再次点开手机的时候，微信跳出了一条好友申请。
她想，她是绝不会点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