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云城才有了点秋季的凉意。

    厚重的遮光窗帘把室内笼罩得压抑而阴沉，睡前没有开空调，祝清秋在梦中如被火烤，皱着眉迷迷瞪瞪把被子踹到了一边。

    房门忽然咔哒一声被打开，不顾正在床上睡觉的女儿，舒意三步并两步利落地拉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穿过落地窗扑进来。

    舒意一边收拾房间一边絮絮叨叨，“我都说了多少遍少熬夜，现在都下午一点了，九点多的时候我叫你你没反应，早餐都凉了。”

    她把地上散落的画纸捡起，整整齐齐垒好在桌子上放好，“我去医院拿了你的体检报告，又去菜市场买了你爱吃的排骨，和土豆一起炖的。平时多晒点太阳，一天到晚拉着窗帘，当初看房子看了那么久，浪费了这儿这么好的阳光。”

    祝清秋其实才睡了五个小时，此时正困倦。

    昨晚画稿时忽然灵感爆发，她一口气通宵画到了八点，把初稿的psd文件发到了工作群才安心躺下。

    睡得也并不踏实，梦中一直在被人追赶，怕母亲担心，祝清秋没说什么，打着哈欠若无其事地爬下床刷牙。

    舒意拿着体检报告跟在她身后进了洗手间，戴了副眼镜，继续说，“你看你这体检报告，又有腱鞘炎又是心律不齐，体重还偏轻，每天就坐在椅子上画画也不动，难怪你全身都是毛病。”

    舒意是全科医生，这次难得有两天假，直接把丈夫丢在家里来隔壁市找女儿，一见到面就拽着她去医院做全身体检。

    翻完报告，祝女士一句话盖棺定论：“你以后再忙每天都得锻炼一小时，不然我就是把工作辞了都要来这管着你。”

    祝清秋吐掉嘴里含着的泡沫，抱着母亲的手，试图和往常一样撒娇混过去，“妈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需要你这么大费周章地监督，再说了我画画都来不及，真没时间。”

    没想到舒意这次态度异常坚决，抽出手铁面无私道：“你爸和我都能每天打两小时羽毛球呢，你怎么不行？没时间我给你们公司打电话，问问他们是怎么压榨员工的。”

    祝清秋推着她到餐桌前坐下，桌子上已经摆了五道荤素搭配的菜，都是她爱吃的。

    两人盛了饭，面对面坐下。

    祝清秋夹起块排骨，含糊不清地扯着借口：“我四肢不协调，你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跑步都能把自己崴了。”

    舒意放下筷子，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买菜回来的路上，我在这附近逛了下，有家新开的健身房，你们年轻人不是都爱去这地方运动吗，我进去看了，环境可好，地方大又敞亮，也没什么人，你等下有空去那里看看。”

    说着她还是不放心，拿出手机想要把预约的三点回家的顺风车取消，打算亲自跟着去。

    祝清秋见状连忙拦下，“哎哎我知道了妈，你取消了晚点回去又要堵，我叫上林雯和我一块去，肯定去。”

    舒意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还是放下了手机。

    时间过得很快，吃完饭没多久，舒意就接到了顺风车司机的电话，保安不让进，他只能在小区门口等着。

    分别前，她看着女儿良久，又是担忧又是觉得亏欠，最终只是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叹息一声，“冰箱里的菜晚上还能热着吃，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妈妈。”

    送走母亲，祝清秋躺倒在沙发上，发起呆。

    饭桌上她本意只是想糊弄过去，一直呆在家里画画是她的舒适区，她虽然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但还是没做好主动走出去面对生人的勇气。

    想到妈妈最后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幽幽叹气，还是打开手机搜索关键词健身房。

    果然有一家，距离不到五百米，新开业，看网图装潢精美，黑白灰的高级色调。

    只是一想到健身房把陌生人都拘在一个空间，祝清秋就忍不住烦躁，她给林雯打过去电话，想让好友陪自己去看。

    铃声响了三秒，对方挂了，发来一条消息。

    【林雯：在开会，怎么了？】

    她这才发觉今天是周三，社会意义上的工作日，大部分人都在上班。

    【球球：没事，打错了，你忙~】

    退出和好友的聊天框，看到工作群有几条新消息，是同事接收了文件，夸球球老师画得好，甲方肯定满意。

    祝清秋如今在的工作室专门承接外包游戏公司的cg海报，球球是她从高中玩微博就用的圈名，一直用到现在，大家也就跟着这么叫她。

    当初和工作室签合同时，老板便和她达成了协议，她可以居家工作，有需要沟通的细节就在工作群或者腾讯会议上协商敲定，但是三年内不能离职。

    以至于到现在她都没和群里的同事见过面，处成了网友似的。

    在网上祝清秋并不社恐，虚拟的网络反倒给了她安全感。

    【球球：都是大家这个月一起努力的成果，也辛苦你们交接了。】

    退出微信，她把健身房加入了收藏夹。阳光刺眼，她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想要把母亲拉开的遮光窗帘扯回去，手指已经触碰到厚实的布料，又叹了口气垂下手。

    房子的地理位置好，又处于高层，视野极佳，她能轻易眺望到远处的风景和本市的地标建筑。

    只是这些风景一向都被窗帘关在外面。

    祝清秋犹豫了半小时，还是换上长袖长裤，戴好帽子和口罩，把自己捂得严实才出门。

    除了倒垃圾和拿快递，她极少出去，瞒着母亲去看的心理医生也只是一月一去。

    全新的目的地一时让她有些不适应。

    当初租房子，她给中介唯一的要求就是安保和环境，最后选了位于市中心附近的高档小区。

    这里既有别墅区也有电梯公寓，她租的一室一厅，很适合单人住。这儿的绿化做得极佳，祝清秋慢步走在碎石铺就的甬道，流浪猫在草坪上悠闲得晒着太阳睡觉，见到人也不躲。

    出了小区，她跟着导航走了五分钟，在马路边一栋外表极现代化风格的建筑前停下。

    MTS健身中心。

    她记得这里之前只是些废弃商铺，如今倒是大变样，看起来一整栋楼都精致装修成了健身房。

    反复深呼吸三次，她心里默念着陈医生教的社交方法，慢慢走进去。

    自动门感应到，缓缓向两边打开，顿时，祝清秋呼吸间都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并不难闻刺鼻，反而带着高级的柠檬淡香味。

    前台坐着个扎马尾的女孩，正在低头玩手机，她走上前，手心已经紧张地冒出了汗，垂下眼睑，小小声开口：“你好。”

    .

    周欣欣今年大四，她听说表哥梁珩新开了家健身房，正好下午没课，便吵闹着要来看，

    结果到了之后，看一圈就失去了兴趣。

    明天才算正式开业，教练和其他工作人员现在都在宿舍休息，更别提客人，她想看肌肉男健身的小心思被浇灭，倍感无聊想回学校，却被梁珩摁在前台看店，自己带着两个人进会议室不知谈什么。

    说是看店也没事做，她干脆玩起了斗地主杀时间。

    正咬着手指纠结要不要炸上家，周欣欣忽然听到陌生声音，被吓了一跳，仰起头，和一个把自己裹得全身只露出双黑白分明的圆眼女生对视。

    居然有客人！

    周欣欣起了新鲜感，把手机一关，背负着前台的使命，笑眯眯地问：“有什么需要吗？”

    来的路上，祝清秋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和陌生人的对视让她感到不安，她把视线移到前台摆着的办卡流程表上，“我想先体验一下可以吗？如果合适的话后面再办卡。”

    周欣欣挠挠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刚来，没有教练的联系方式，他们今天都没上班。”

    这正合她意。

    “没事，我不需要教练，价格是怎么算的？”

    周欣欣有点迷茫地微张嘴，梁珩可能是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来，也可能是压根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什么都没交代。

    略一思忖，她打开自己的收款码，“开业大酬宾，体验价只要五十。”

    这么便宜？

    祝清秋掏出手机扫码，把钱付了过去，正要走进健身区，被身后的周欣欣叫住，“要不你加下我们店的好友吧，想办卡的话随时联系。”

    太会推销了，简直无师自通。

    周欣欣美滋滋地在心里想，自己说不定在这方面有天赋，毕业后干脆去当个销售。

    微信联系是比当面沟通办卡要好。

    祝清秋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顺着对方报出的电话号码搜索好友，跳出来一个卷毛狗头像。

    微信名是珩，男性。

    她把手机屏幕对着周欣欣，确认道，“是这个吗？”

    周欣欣凑近，看清主页后“嗯”了声，正想解释，却见她已经低下了头，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反正无伤大雅。

    祝清秋见过不少女性网友把性别改成男，她大学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对此没多想，利落点下了添加好友。

    没有别的事了，祝清秋按着墙上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走进旁边的健身区。

    这里的落地窗都是单面的，她刚刚在门外时就注意到了，从外面隔着玻璃看不清里面。虽然清楚这点，但是看着街上走过的路人，祝清秋还是有点别扭，选了个转角角落被遮挡的位置。

    健身房没有一个人，祝清秋松了口气，不用那么拘谨，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

    这里的器材她都不认识，但是根本难不倒她，脑子一转就想到了办法。

    她打开淘宝用拍照识图功能，知道器材的名字后，再去网站上搜这个器材的使用教学视频。

    哪里还需要教练。

    这一块是有氧区，她面前的器械叫动感单车，看着倒是简单，适合她这个新手。

    祝清秋摘下帽子和口罩放到一边，谨慎地骑了上去，慢慢适应了一会便逐渐加快速度。长时间没运动过，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舒展，找到了乐趣，一口气骑了半小时。

    运动分泌的多巴胺让祝清秋心情格外的畅快，她眼睛亮晶晶地喘着气下来。

    其实她很想再试试其他器材，但怕随时有人进来，休息会后，还是没换别的。

    一直到力气耗尽，用纸巾擦掉额头冒出的细汗，祝清秋才重新戴上帽子和口罩出去，准备找方才的前台小妹咨询办卡。

    她已经想好了，这是24小时自助健身房，自己只要半夜过来就能避开人。

    前台空荡荡，似乎已经下班了，前台小妹不见踪影，她只能悻悻回家。

    等红绿灯时她随手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刚过六点，还有条新通知。

    之前发的好友申请已经被通过了。

    祝清秋站在原地，删删减减三分钟，才发了条消息过去。

    她记性好，回去已经不用导航。这附近有片商圈，每到傍晚还有不少路边摊贩，人流量也变多，马路甚至隐隐有堵车的苗头。

    往常她绝不会挤过去，但此刻可能是运动后残留的兴奋，也可能是香气实在馋人，想到冰箱里的剩菜，她最后过去挑了个没人排队的摊贩，拎着一份臭豆腐回家。

    /

    梁珩和两个新招的店长聊完已经到了八点。

    他没让助理来接，自己开车回家，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路况却不如人意，他放弃回主宅的计划，把车开进了旁边小区的停车场。

    这里的房子是他去年买的，装修早就完成，只是那段时间他格外忙，时不时就要出差，一直到半年前才搬进来，偶尔才回主宅一次和父亲汇报工作。

    路上手机震动了好几声，他没理会，直到回家洗完澡才查看。

    男人只穿了条睡裤，头发丝上的水滴下来，划过流畅刀刻般的腹肌线条，缓缓流进更深的地方。

    周欣欣发了不少。

    【周欣欣：表哥，有个客人来说要体验一下，我让她转了五十给我，算是下午帮你看店的工资。】

    【周欣欣：我要回学校和舍友吃火锅了。】

    【周欣欣：对了，我让她加你了，办卡会找你。】

    看到这，梁珩想起来，下午在会议室时他确实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那时他以为是助理推来的新店长微信，很快同意。

    梁珩坐到沙发上，一手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在手机上往下滑，想找到下午那个人解释她加错了，再把新招的前台推过去。

    虽然他是老板，但并不负责也没心思管这些事，具体运营已经雇了负责人。

    巧克力不知何时挨了过来，歪着头在他脚边亲昵地蹭。

    巧克力是他两年前在车库捡到的泰迪，当时它已经虚弱到喘气都断断续续，梁珩叫助理送去医院救治，也没报希望，治了两周倒真的活下来了，索性就养在了身边。

    找到了。

    下午那个卡通头像的女孩。

    他点进聊天框，正要打字，平常无论发生什么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却罕见的愣住。

    手里的毛巾因为手掌脱力掉了下来，一边趴着的巧克力以为是玩具，试图用嘴叼走。

    女生在六点四十的时候发了一条消息。

    【球球：你好，我想办一□□身房的月卡，除了前台贴的流程图上写的名字电话，还需要什么吗？可以的话我想尽量在微信上沟通好~祝清秋，158xxxx8736】

    祝清秋。

    梁珩怔怔地看着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