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司司回到客栈，玉器行在她回后不到片刻，就送来了那款绿松石珠链。而后几乎是每日丰煜都会来驿站寻她，邀一同出游。

    丰煜的说法是：你好不容易来趟赫国，我必定让你见遍最好的。

    游山玩水了小半月，丰煜像是没有杂事一般，始终陪伴在沈司司身边，可她私下时总难掩忧虑。回灵丸之事，虽有丰煜的保证，可始终没有确切消息，令人心神难安。

    丰煜也察觉出司司心情微郁，更是挖空心思逗趣寻乐。

    说没有动容是假的，可沈司司想到自己飘渺如烛火的生命，不知哪日就将熄灭，终日惶恐不安难以顾念其他。

    越靠近年关，雨雪纷飞便是没有停过，沈司司发现自己越来越畏寒，也不太愿意出门。与丰煜外出固然能见到很多新奇好玩的事，可回到驿站身子就难受好一阵。

    窝在驿站五天后，丰煜托家仆送来一封信和一些补品。

    展开信纸，里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司司，平雁梅山上梅花开了。我邀了几个好友，不如一起上山赏雪烹茶？”信封中却有淡淡香气，拨开一看是几朵干梅花。

    幽幽梅香，沁人心脾。

    司司无奈轻笑，丰三公子果真是最擅长诱惑人的。

    *

    第二日按约出发，天初亮，阿铃去唤车夫。沈司司一回头，就看见孤身一人牵着骏马站在门边的温润公子。冬日透亮微冷的晨光照在他的一侧脸庞上，半明半暗，一双眸子依然清澈，含笑而立。头发上还有未消的雪点，一身狐裘却没能挡住冻得发紫的手，丰煜丝毫不在意，看到司司就三步并作两步走来。

    他眨眨眼：“我想和你一起走。”

    沈司司忍不住打趣道：“你如今的形象跟我那三年书信里想象的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

    “原先总以为丰三公子是个为家族商事殚精竭虑的人，现在看着，真是……”她眼眸弯弯，带着揶揄之色。

    “好啊，你当我是游手好闲富贵废物是吧？”他佯装生气，“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闻言，她捂嘴偷笑。

    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梅山。从山脚往上行走，多是石阶，便只能步行，好在山中有几处弯角落错着小亭，可供行人展歇。

    积雪铺陈青石阶，两人撑伞拾级而上。雪倾落在伞面上，若碎玉声声。

    待登上山顶，往深处走百余步，便见一座阁楼，雕栏画栋，很是雅致，上有牌匾书“琼芳阁”。楼上二层飘出阵阵琴音，似是有人在奏琴。窗边有男子负手而立倾听，余光见到两人的到来，对屋内人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噔噔噔的下楼声传来，来人是一女子，约莫十四岁年纪，身穿藤萝紫袄裙，挽着垂挂髻，上缀饰不少华贵珠钗却丝毫不掩其娇憨甜美，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煜哥哥！”少女欢快地跑来，一下跳到丰煜身上。

    丰煜像是也没有预料一般，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怕她摔了只好接住。他脸上神色微微错愕，很快转为阴沉：“潇潇，越大越没规矩。”

    少女做了个鬼脸，见好就收，双腿放下乖乖站好。上下扫视了沈司司几眼，潇潇歪头问：“这位姐姐又是谁？”

    又？沈司司挑眉，瞬间明白这小姑娘没看着那么简单。

    丰煜身体似乎僵了一瞬，但很快带着点愠怒介绍道：“这是我朋友。”

    “这位美人姐姐，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丰煜与沈司司对视一眼，为她信口编造了一个身份：“她是北狼族一氏族家小姐，再问下去小心给你带到西疆去。”我心中微讶，却很快明白丰煜的用意。北狼族是西疆最大的部族，名义上是隶属于赫国，其族长与赫国皇室关系颇深。赫国崇尚斗争、暴力，北狼族尤甚，部族下有四十多个氏族，分为动静两派，好斗的族人每年都骚扰周边诸国，喜静的氏族则信奉古神灵，认为与凡人接触太多会损耗灵气，很少活跃在世人眼前。说她是北狼氏族家小姐，既能吓退打小算盘的旁人，能掩盖没有赫国照身贴的事实。

    “西疆！我才不要去西疆！那里有好多狼和野人。”潇潇满脸惊慌，瘪起了嘴巴。

    丰煜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问：“你哥哥呢？”

    少女脸上阴转晴，一眼都不带看沈司司，拽着丰煜往阁楼上走：“煜哥哥你迟到太久了，我哥哥说得罚你酒！”

    “好好好。”

    沈司司淡漠地撑着油纸伞跟着进入阁楼。

    步入室内，明显感觉周身有暖和过来，沈司司惧寒而紧绷着的身体也稍舒展开了些。她看了屋内墙壁下方的地炕口，原来是烧上了地龙。地龙的建造难度很大，一般只有皇宫才铺设，也限于少数帝后起居的宫殿内建有地炕，没想到这样小的阁楼里也铺设了。另外，室内温暖但没有丝毫炭火烟气，想必是用的西疆所产素有“一炭一金”的红罗炭。如此耗费财力物力，只为冬日烹茶赏梅取乐，丰家财力的确不容小觑。

    室内有两位男子，各自端坐一侧。左边那个男子跪坐在琴台，手指摸索着琴弦，方才飘逸动听的琴音应当是来自此人。看模样约十七八岁，身穿月牙蓝缎直缀，腰配玉珏，皮肤细润犹如白瓷，唇角含笑打趣楼潇潇：“只要丰煜一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右边那人则是背对着沈司司坐的，男子穿着黑袍，头发全然遮挡住，她并未瞧清容颜。只看见他身形修长，右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茶盏，浑身透着股冷意。

    \"他是？\"她低声询问丰煜。

    丰煜以为问的是弹琴男子，先介绍起来：“这位是平江王世子，楼琅，字洵安，便是琴棋冠绝北方的洵安公子。潇潇是他的嫡亲妹妹。右边这位是洵安的友人，也刚到邵阳……”丰煜眼神看向楼琅，显然并也不熟悉这位男子。

    “狄瑄。”黑衣男子淡淡吐出二字。

    “沈司司，北狼族……”沈司司边说时瞪了眼丰煜，因这过于偏离事实的谎言让她有些心虚，“北狼族氏族之女，因对玉器有兴趣而特来邵阳观学。”

    自报家门后那瞬，右侧的男子忽地转过身来，他幽深的眼睛盯了她好一瞬，让她只觉得一股凉气莫名从后背窜上。这时沈司司也看清楚他的样貌，是很端正的五官，但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属于在人海中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样子。

    很奇怪。

    沈司司忍不住蹙眉，却听楼潇潇又开口了。

    “听说北狼氏族的少女，因常以乐曲供奉神灵，极擅长音律。司司姐姐不如弹奏一曲，也让我们长长见识？”潇潇狡黠一笑，眼睛里却是不加掩饰的蔑视。

    她很自信，自己的哥哥是赫朝最擅长琴曲的人，而煜哥哥的琴技虽不算登峰造极，也是个中精通。她很愿意看到她在众人面前显得相形见绌的样子。

    沈司司并未去过西疆，也不知那边的乐曲是何种风格，一时不只如何是好。

    “司司最近身子有些不适，弹琴太耗精力。”丰煜适时出言解围，自顾自地走到楼廊的琴桌前坐下，边道，“我近来一直在看账本，倒是很久没弹琴，倒想练练手。”

    沈司司松了一口气，却不想正落在楼潇潇眼中。

    丰煜起手刚弹两三个音，却听“嗡”地一声，楼潇潇摁住了琴弦。

    “煜哥哥，你是不相信司司姐姐吗？”她挂上天真无辜的笑，眼神却是阴凉。

    丰煜皱眉：“潇潇。”他虽一贯不会对女子说太重的言语，神色却很不悦。

    楼潇潇未免太过于咄咄逼人，可她仗着自己年幼两位哥哥不会与她较真，得意地对沈司司扬起下巴：“你过来。”

    在走向那架古琴的同时，沈司司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了某年元宵和阿爹在南都集市里，听到过一曲异域琴音，走到阁楼下的行人都屏息驻足聆听，陶醉其间，久久不能忘怀。待人潮散去，她很想知道那首琴的谱子，可惜人去楼空也不知弹奏者是谁，待归府后，阿爹却誊写了一份琴谱给她。她得之欣喜若狂，缠着阿爹教学练了好几日，可由于太过复杂，练会后就不弹了。

    坐下身，静静回忆起当年阿爹所写的曲谱，初始时因记忆有些模糊弹了两个杂音。

    自“铮铮”的两声声琴鸣开始，指尖勾剔抹挑起落间，幽幽琴声便似月下溪水般流淌而出。此曲曲调不同于方才楼琅所奏的悠扬高雅之音，走势忽缓忽急，时似白鹤鸣于东皋，时似野鹿奔于山林，闻声恍若置身于山川之间，察四季轮回。琴声浑然天成，空灵恍若仙音。

    一曲终了，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1】。沈司司缓缓起身，挑眉冷笑着看了楼潇潇一眼。

    楼潇潇此刻脸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唇，一双明丽的眼带了些水汽。

    楼琅却站了起来，顾不得差点被琴台绊倒，对沈司司躬身行了一礼。他声音有不明的颤抖：“敢沈姑娘可有此琴琴谱？”

    沈司司抱着茶盏抿了一口热茶，道：“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