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无法压抑般极度痛苦的咳嗽声从禅房传出，苦涩的药草味道弥漫深院。

    木桌上静静放着半盏药，半旧的帷幔里掩映着的瘦弱的女子，闭着双眸，仿若即将消亡。

    阿铃噙着泪，颤抖着声呼唤：“小姐，小姐……”

    “嗯。”浅白的皮肤上黑睫轻轻颤动，睁开的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瞧见少女疲惫虚弱的样子，阿铃眼眶止不住地红了。她轻声劝道：“小姐，喝完这半盏药吧。”

    少女轻轻摇头，淡淡道：“幼年有云游僧人来相府，说我十六岁会有病劫，父亲对命理之事向来抵触，怒将僧人赶走了。嬷嬷跟我谈笑时讲起这事，我也只当虚言，但毕竟事关自己，面上从未在意心中却一直隐有不安。如今应验，也只当是我命不好罢，连服药数月都无甚效果，或许命该如此。”

    阿铃知道小姐看着柔弱，却向来是个不认命的性子。不然怎么会因相爷的一句话，就冒着风霜秋雨从南都来到北灵寺，这小半个月的路程，她个康健的人都消瘦了三分，小姐本就身子弱，到如今耗得几近油尽灯枯，也开始说起了丧气话。

    阿铃心中默默祈祷，只求这里的僧人真能为小姐找到破解之法。

    坐落在宣国北境的北灵寺，有“上听天命，下听民音”之名，很是灵验，是以庙宇虽位于高山之巅，却能百年香火不断。

    药石无医之际，只得跪求神佛垂怜。

    丞相掏出多年积蓄，四处为小女儿求药，却都不能奏效，最终只得让亲信护着沈司司来到佛前。

    “铛…铛…铛…”

    庙中祈福钟悠悠敲响，阿铃一手推着沈司司，一手执油纸伞遮挡秋日丝丝细雨，寺院梧桐随风吹落，一片落在小姐的绣纹罗裙边上。

    沈司司纤白的指尖拾起发黄的落叶，半遮在眼眸上方，透过虫蚁吞噬而形成的洞窥这乌云苍穹，唇角黯然一笑。放下手来，却从叶隙间看见匆匆而来的方丈大师。

    方丈慧空步履略急走来：“施主，求药之事或有了眉目。”

    闻言，阿铃欣喜地看向小姐：“小姐……”，却看见沈司司的目光虽然带着笑意看向方丈，但底色依然平静无波，无喜无悲，好似对世间再也难起期盼。

    阿铃不由得也难过了起来：“小姐，没准这一次能行呢？”三年中多少次这样的消息传来，都是失望而归，眼眸的光也随着一次次的失败而黯淡。

    少女的嗓音温柔若春风：“阿铃，人这一生或许多多少少会陷入困境，降低期望，每一次的失望便不再令人难受，万一有好结果不就是额外的惊喜？”

    瑟瑟秋风起，轮椅辘辘渐入禅院。

    *

    或许是沈家的诚意感动了神明，也或许是机缘造化，这一次传来的消息听着却有几分可信。

    “佛门弟子千千万，门派之间也各有不同，二十年多前曾有一小寺庙的主持出家之前乃是一名医，入空门后脱离凡尘俗世，医术反而越发精湛高深，其所纳弟子也颇有慧根，久而久之，前往寻药的信众越来越多，小寺庙声明远扬。只可惜后来卷入了朝堂争斗，祸乱中僧众皆殒。当年那寺方丈曾经调制成功一味灵药名曰回灵丸，传言服下可解百毒，重塑经络，延寿数十年。可就是因为这一味药，招来了祸患。”

    “贫僧当时尚且只是一个负责院前打扫的小沙弥，说来罪过，是偶然路过师父所居茶室听见谈话才知那寺庙之灾的缘由。”慧空道，“贫僧托弟子联系到了当年师父再询此药，多次辗转打听，恰好有一师弟在赫国天禅院任职，说曾见赫国王族有向佛祖供奉过此宝。”

    “若是有见过，总归是有了寻觅方向。”阿铃闻言，半喜半忧：“可这回灵丸……真如传说中那般灵吗？”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这种药存留到现今的可能很是渺茫。

    更别说，这药在赫国，传闻中和宣国习俗礼仪迥然不同的野蛮国度。

    若要得到回灵丸，竟然要去与宣国斗得你死我活，时而战火连天的赫国？

    “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明路。”沈司司微微垂首致礼。

    慧空双手合十，躬身道：“施主不必担忧，凡需贫僧之力，但传信至北灵。”

    回到她们在寺院中休憩的客房，沈司司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庭院中高大萧索的梧桐树。古寺中这棵梧桐是最大的一棵，听小沙弥说，此树龄已有数百年，片片残霞色梧桐叶从高处随风飘下，落在庭院累积了厚厚一层。三年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会如一棵树，枝繁叶茂，前途明亮。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活不过一个春秋就凋落了。

    “小姐，”阿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浮想，她拿着一叠信纸问：“相爷叮嘱过要时时写信告诉他情况，方丈所言，如实落笔吗？”

    沈司司停下了盘着檀木珠串的手指：“不，只写些所见所学的一些佛理就好。”

    她想，这次或许是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了吧。可是，怎么能甘心呢？

    阿铃写好信后，犹豫片刻，还是问到：“真的不告诉相爷吗？”见小姐依旧摇头，只得出门寄信。

    待阿铃走远后，沈司司轻声唤道：“陆舟。”

    一个黑影极静地出现在她身后三步远处。

    “你都听到了。”沈司司调转车轮，看向他。

    陆舟是父亲三年前给她派的一名影卫，暗中守护她的安全。可是沈司司知道，父亲绝不会允许她去赫国，只会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京城，等待下面的人带回药。三年来，她最厌恶和害怕的就是等待。如同活死人般日复一日看着头顶那四角天空，她倒宁愿死在寻觅生机的路途上。

    她冷冷道：“从今天起，你不用跟着我了。”

    “这是相爷的命令。”

    “你到底算我爹的，还是我的人？”

    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

    沈司司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已经十六岁了，该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事。去赫国寻药，父亲迟早会知道，有你在我身边他才不会阻止我。但是，我希望你只做我的盾甲，而不是他的眼睛。”

    陆舟沉默片刻，缓缓道：“好。”

    沈司司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这些年，有你在我才会觉得安心。”

    一行人轻装出发，驱车离开北境，去往赫国。

    *

    赫国，冰原、荒漠、草原兼有之国度，民风彪悍、残暴，国民极擅骑射，屡屡南下进犯宣国。

    赫国地理环境并不利于耕种粮食，薯、稻、粟等国民生存所需之物产量很低，而牛羊等牲畜又常受天灾而死亡，导致不少赫国流民南下到宣国求生存。

    而赫国矿产却得天独厚，盛产精美瑰丽的宝石，因此与周边国家玉石贸易往来很多。

    沈司司前往赫国，便要先去寻找一位做玉石生意的故交。

    丰氏玉器行，是赫国昭阳城最大的玉器商铺，分店遍布整座赫国。它是以玉为原材料打造的各式各样的饰品，包括金玉，珍珠，玛瑙、珊瑚，以及罕见的冰晶，以及奇特形状的玉器。

    掌管玉器行的主人颇为神秘，一般很少现身，商铺事务已交由小儿子丰煜打理。丰煜年纪二十岁，长相英俊潇洒、温润如玉，颇具商业头脑，在赫国人常称丰三公子。

    与丰三认识时，她还未发病症，闲来无事时画了几个朱钗花样送去玉石铺子请师傅打造，送作户部尚书家女儿生辰礼。花样恰好被丰三瞧见，彼时他正苦于没有好的画师，一见沈司司的图眼前一亮，随即联系上沈司司以求合作。

    丞相对自家女儿要求甚严，不允抛头露面，可沈司司觉得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既打发了平日无聊的时光，又能瞒着父亲存私房钱，于是化了男名暗中接下了丰三的聘请。

    直到后来身体每况愈下，写信辞了这一事。丰三对此很惋惜，可赫国的玉器行当时需要他坐镇，他匆匆回了赫国。二人兴趣相投，虽未从未见面，却形同挚友，时而有书信往来。

    虽从北灵寺出发时已收到丰三的回信，毕竟素未谋面，沈司司对此次拜访心中也没有底。

    *

    半月奔波，一行人终于抵达赫国。在驿馆歇息了一夜，天色微明，却已经见到驿站外一小厮模样的男人牵着马匹侯在驿站门外，往内打量。

    一见沈司司一行，男人快步上前，问：“可是沈姑娘？”随后掏出一块丰府院牌示意自己身份。

    阿铃道：“这丰三公子真好，还提前派了个人过来。不然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走错路可麻烦了。”

    沈司司微微一笑。

    在小厮的带路下，两刻钟后便抵达了丰三的府邸。

    车还未停下，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一男声似乎透着愉悦道：“人来了？”

    “少爷，人已到。”小厮回禀。

    沈司司掀起车帘，便见男子一身青衣，面目俊朗，五官精致，举手投足皆透着贵族风范，一副儒雅的公子哥模样。

    她心下讶然，毕竟从前交识只停留在信纸上，这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可是煜公子？”沈司司问道，缓缓下了马车。

    丰煜走到马车前，眸光也看向她，浅笑点头。

    眼前少女穿着山茶色斗篷，身量并不算高再者因病显得瘦小，一整个人窝在毛绒斗篷里，只露出白瓷似清美的脸蛋，额间碎发随风而动，下一双杏眸似春水清波流盼。只可惜面上少血色，唇瓣似染了雪，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小女沈司司。”沈司司微微福身道，“因女子身份不便多年信笺中只用男子化名，还望煜兄海涵。”

    “司……沈姑娘不必介怀，此事我并不在意。”丰煜一手托住她的手肘，惊觉不妥，又连忙缩了回去，耳朵却悄然泛起一片薄红。默默攥了攥手，丰煜朗笑道：“赫国与宣国在习俗民风上颇为不同，诸位在此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他双眸看着沈司司道：“家父自夏日去山庄静养避暑，还未归来。府中如今暂时只有我，若有仆从伺候不周，尽管告诉我。”

    “煜兄，多谢了。”沈司司又行了一礼。

    她抬眼与之对视时却微微失神，丰煜长了双任何人一见都会觉得温柔亲切的眼睛。

    “姑娘不必多礼。听闻你要来，你不知我有多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