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宋青舟要去的心理诊所,就在楠楠学校的下一个街口,一条干净又静谧的小街上。

    习惯性早到,她坐在自动折叠门敞开的对口,从书包里把经济史课上发的阅读材料拿出来看。因为是午饭时间,诊所没有什么人,前台的白人女孩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折叠门突然在这时打开,随之带起了一阵风,她闻到了一阵极淡的薰衣草香。

    之所以对这个味道感到熟悉,是因为她也饱受失眠之苦。一失眠,就会在枕头上喷含有薰衣草精油的睡眠喷雾。闻起来安神,助眠的效果聊胜于无。

    她羡慕楠楠每天晚七点到早七点雷打不动的睡眠状态。儿童没有睡眠障碍,因为他们像漂浮在草编篮子里的精灵,天真无碍,不管上一秒闹得多剧烈,篮子轻轻一晃,下一秒已然响起鼾声。

    薰衣草人经过她的身边,高大的身型顿了顿,她的阅读材料被短暂投下一片阴影。顺着卷了边的白纸边缘,她瞥到了灰色毛衣的一角。奇怪的是,她能真切感受到这个人的目光,似乎正落在她的身上,有些灼热。

    宋青舟的黑色羽绒服搭在椅子的一边,内里是一件浅藕色的大开领毛衫。她的肩颈露出了美好的一截,线条柔美端庄,肤质光滑细腻,恰似高雅的白玉花瓶。在一片暗淡而克制的诊室背景中,白得有些扎眼。

    男人的目光,几乎是从踏进门的那刻起,就被不自觉地吸引了过去。眼底一暗,而后立马将头转向别处,匆匆在角落的空位坐下。

    这一切宋青舟并不知情,因为她没有抬头。

    前台女孩叫她去诊室。

    Dr Wilson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和蔼地问她:“你这周还好吗?还在做那个梦?”

    是的,她还在,无法抑制。薛满满说得对,宋青舟是个自虐狂。

    她不愿忘记苏菲,就算遗忘是更容易的选择。

    从小到大,她遇到过很多困难,承受过超常的痛苦。没有朋友,和他人格格不入,没关系,她可以独自生活。没有家人,她就像兔小姐一样四处打工,用工作填补对亲情的渴望。贫穷和怯懦也没关系,她可以折叠起来,放进随身挎着的布袋。

    可唯独苏菲,她不能折进任何一个地方,只能存在自己的脑袋里。

    人生里竟会有这么多因缘际会,这么多只有去程没有回程的船。

    一遍遍反刍着痛苦,居然带来了快意,让她总是做着相同的梦。Dr Wilson分析说,这或许是因为,痛苦构成了她一直以来的生活底色,然后变成了她的安全区。

    她宁愿在安全区里重复着悲伤,也不愿意接受来源陌生的快乐。

    谈话到最后,Dr Wilson问她:“家庭医生给你开的药呢?你吃了感觉怎么样?”

    她的经期一直混乱不堪,也因此开始贫血,走几步就觉得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医生说她的焦虑可能也和贫血有关。家庭医生因此开了避孕药,彻底断掉了她的月经。

    “嗯,没问题,都很好。”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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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刚转来的新病人把?之前精神科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感觉怎么样?”

    隔壁诊室,医生问了易冬至同样的问题。

    服用抗抑郁药已经有段时日了,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药的副作用,因为对他来说,那副作用分明是他迫切需要,梦寐以求的——古井无波。

    首先,是每天早上的立起消失了。其后,从青春期开始,不断困扰他的欲念也随之消散。他终于感到平和,终于不用在夜半时分,被荷尔蒙突然袭击,然后被迫打开电脑。

    随意点进一段,达到顶峰后释放,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满足,而是空虚与自我厌弃。人为什么会被欲望驱使,甘心做它的奴隶?他眼前那些白花花的东西还在摇曳生姿,但是他恶心得立即关上了电脑。

    他不是不明白,繁衍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它支配着人类的大脑。伴随着繁衍而来的愉悦,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高级奖赏。没有这个激励机制,人类恐怕早就不在这个星球上了。

    但他仍然感到苦闷。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课题只有一个:如何避免成为他爸易国昌那样的畜生,以及如何避免遇到他妈温霏那样恶毒又庸俗不堪的女人。可他的身体里分明流淌着他们的血,这也是基因里的东西。悖论吗,他感到恐惧。

    与女人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发生在他还在剑桥读本科的时候。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费沁拉去夜店。费沁游刃有余地在舞池和各国美女眉来眼去,他只能局促地坐在卡座喝闷酒。

    有金发女孩注意到他,摇摆过来,身体贴向他,他感受到女孩高低起伏的美好曲线,女孩望向他的目光灼灼。

    可他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厌恶,几欲作呕。下一秒,几乎是无意识地,他猛地将女孩推开,力度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女孩错愕又愤怒的咒骂声中,他疯狂道歉,留下巨额钞票,然后夺门而出。

    费沁也跟着跑了出来,劈头盖脸气急败坏地质问他:“法克鱿,你他妈该不会是gay吧?” 然后突然恍然大悟般,双手交叉在胸前:“你你你.......难道是对我有所企图?”

    可他眼神涣散,一把推开费沁,一言不发地走了。

    康德说,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永远去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他再也没有去过那种地方。黑夜,欲望暗流汹涌,野兽试图冲出牢笼。他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自己的欲望,不让它出来作恶。

    可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意志力是否每次都能这么坚定,毕竟,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倘若有一次他抵不住诱惑......在柯立芝效应的驱使下,他可能会荒唐地和不同的女人缠绵,不管他爱不爱她们。

    然后,他会挑选一个父母都满意的可怜女人,与她结婚,绵延子嗣。再像易国昌一样,背着老婆在外三妻四妾,四处留种,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太常见了。在他们的这个圈子,大家都司空见惯,心照不宣。快餐吃着,正餐也不落下,这不是顺理成章?

    可正因为这样,世界上才会有层出不穷的易五和易冬至,忍受这悲剧,背负这命运,重蹈这覆辙。

    说到孩子,他凭什么给易国昌延绵子嗣?易国昌那么喜欢男孩是吧?那就让他断子绝孙好了。

    有次在家,温霏正津津有味地第n次观看Netflix里播出的甄嬛传,而他刚好在客厅里接水。

    正好演到一幕,温实初满脸痛苦地对陈学斌演的皇帝说,“臣,已无法人道。”

    温霏哭了。

    他笑了。

    可笑的地方有两处。

    一是在他小时候,还没有甄嬛传的年代,温霏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刀杀人。

    可甄嬛好歹是对腹中已经不保的胎儿下手。温霏更狠,拿当时还不到四岁的他开刀。自那以后,他一直严重恐水。

    如果不是侥幸被五姐易五所救,这世上可能早就没有什么易冬至了。他从来不叫温霏妈,哪个当妈的会害自己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所以温霏猫哭耗子到底是在哭些什么?

    其二,服药后,他终于和温实初一样,把自己锤骟了。这可能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赎罪。废人一个,终于不用日日惶恐不安。哪怕被传言说成深柜、伪君子、道德假道士,无所谓了,去他妈的吧。

    没有欲望可以再驱使他成为他不想成为的人。

    于是,他微笑着对心理医生说道:“嗯,没问题,都很好。”

    离开诊所的时候,火锅店里遇到过的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他释然地叹了口气。

    可紧接着的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不断追着一只红松鼠,手里握着满袋的花生,想让松鼠停下来。最后跑得没有力气,他蹲下来大口喘气,松鼠也终于回头看他,胆怯地靠近——然后一把夺走他手上的花生米。因为跳得太高太快,尖锐的爪子把他的手指抓出了口子,鲜血如注。

    他还没来得及看手上的伤口,松鼠突然消失不见了,出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姑娘。

    他疑惑了,这是什么?松鼠的报恩?

    醒来后裤子里一片潮湿。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应该说,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青春期里那些旖旎的梦境,全是模糊的,好像冬天爬上窗户上的冰。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出现过这么清晰的一张脸。

    没道理的。

    才见了两面而已。他连人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怕的潜意识。他在心底里默默地说了声抱歉。

    沉睡已久的野兽仿佛在慢慢苏醒。

    烦闷,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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